退下,讓朕來

815:大禮(下)

秦禮的直白反而將沈棠整不會了。

仗著臉皮夠厚,沒有丁點兒不好意思。

最后還是崔孝當中間人打破僵硬氣氛:“公肅,你不是有話要跟主公商議?”

沈棠干咳一聲,踩著臺階下了。

“嗯嗯嗯,正事要緊。”

秦禮這邊也沒有揪著不放的意思,在沈棠示意下坐到她下手位置,崔孝起身喚人端茶水過來。三人各自落座,沈棠呷了一口茶水:“公肅口中的‘大禮’我已經收到了,只是有一件事情,卻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秦禮道:“沈君但問無妨。”

“公肅是怎么知道那處地方的?”

秦禮應道:“謀者總有自己的方式。”

若是其他勢力首領,多半見好就收了,因為這是業界潛規則——作為勢力首領,只要知道帳下僚屬能替她將事情辦妥,不需要知道僚屬用什么手段完成,僚屬也需要一層神秘面紗——奈何沈棠一身反骨,此刻的秦禮不是她的僚屬,是她的合作之人。

合作,最基礎的不是坦誠嗎?

沈棠道:“公肅的文士之道?”

秦禮眼神毫無波瀾:“祈善透露的?”

手握答案的沈棠搖了搖頭,坦誠道:“元良對你的文士之道,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更具體的,他本人也不清楚。我會這般猜測,僅是因為見得多。”

秦禮輕哼一聲,對這解釋不置可否。

當然,其實他也沒準備隱瞞。

他跟吳賢相處數年,但跟沈棠僅有幾面之緣,對方還是仇家祈元良的主公,對自己的印象初始分不會高。這種情況下想要獲得對方全部信任,不亮出強有力底牌不行。

此前的“大禮”只是一枚誘餌。

一枚讓魚兒好奇,繼而上鉤的魚餌。

雖說沈棠猜到關鍵降低了她的期待值和好奇心,但只要不妨礙之后的計劃就行。

“沈君見得多?”

秦禮手指點著身前的桌案。

沈棠視線被他的手指勾了過去,她頭一回注意到那只右手指節戴著三枚指環,兩枚質地剔透的翡翠,一枚骨戒,看他手指上的痕跡,應該是有常年佩戴的習慣,襯得手指更顯修長。說起來,不止是秦禮,其他人也有戴戒習慣,只是戒指材質沒那么珍貴。

尋常人手指不是短就是粗,指節比例也不賞心悅目,戴著戒指就更顯得粗短。文心文士似乎沒這個煩惱,凝聚文心還有這好處?那么多漂亮手指,為什么不多戴點?

沈棠看到秦禮手指走神了幾息。

今年年終獎不發蠶絲被,搞戒指好了?

回頭讓無晦翻翻庫藏,看看有沒有適合搞企業定制戒指的材料,搞一批當禮物。

走神,但不妨礙秦禮的聲音入耳。

“那么,可有見過這種?”

沈棠淡定地將視線挪到秦禮的臉上,仿佛沒有開過小差:“公肅說的哪種?”

秦禮微抬右手,手指散漫而隨性地點了桌面兩下,猶如薄霧的文氣從他指尖溢出,于桌案上迅速凝聚成型。沈棠初時還不解,直到她看到一張長方形沙盤出現。

沙盤之上,云霧輕飄。

云霧之下,山川湖海。

沈棠腦中驀地跳出秦禮文士之道真正的名字,瞳孔肉眼可見地緊縮一圈,吐出一句讓秦禮也措手不及的話:“這是沙盤?公肅,這才是真正的云天霧地?”

這玩意兒真不是高清衛星地圖嗎?

在這個輿圖還是戰時最高機密,幾年才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去更新一次,且只有少數幾個有權限的人能閱覽的年代,秦禮的文士之道可以實時監控?這還怎么打仗?

秦禮幽幽道:“祈元良知道還挺多。”

很多時候,文心文士對自己的文士之道都是比較保護的,即便透露也只是透露某方面的用法,極少會坦白真實名字。因為真實名字可能暴露真正的核心,他沒跟幾個人說過,至于這幾人里面有沒有祈元良,他自己也不敢保證。畢竟他那時候確實好騙。

沈棠:“……嗯,也不是元良。”

這個鍋還是不甩祈善身上了。

秦禮默默看向了崔孝。

安靜當透明人、背景板的崔孝搖刀扇動作一頓,解釋道:“……也不是孝,公肅,你懂我的,一般情況下我不會出賣你。”

在秦禮沒明確要投奔主公前,崔孝確實沒打算脫了人家苦茶子,因為他要尊重朋友的意愿,不方便替對方做主。除非吳賢跟主公徹底撕裂,他跟公肅明確對立,這種情況下就是你死我活,哪還需要尊重敵人的秘密?這事兒,真不是他這里泄露的……

沈棠道:“……額,也不是善孝。至于是誰,那就看你我日后是何關系了。”

她不可能為了外人將自家謀士底褲都脫了,欒信這張底牌,即便是自家人也沒幾個知道真相。沈棠都說到這個份上,秦禮也就識趣沒追根究底,單刀直入談正事。

“秦某可助沈君攻克黃、章兩家。”

沈棠撓頭:“此事,昭德兄可知?”

當然不是問吳賢知不知道秦禮暗中劈腿這事兒,而是問吳賢知不知道秦禮圓滿狀態的文士之道是個BUG的事兒。吳昭德是怎么做到作用金山銀山,數年分文不取的?

一個崔孝,一個秦禮。

那種離譜的感覺就好比顧池最近起稿的話本,荒淫無度的女皇劫掠鄰國成婚多年的兩位皇子,霸王硬上弓才發現人家屁經驗沒有。這不離譜嗎?不管是顧池的話本還是眼前這兩位文心文士!沈棠好半晌才克制自己五官不要亂飛,現實比顧池話本還狗血!

秦禮反問:“沈君覺得他知道?”

沈棠又撓頭:“不像是知道的樣子。”

真要是知道一清二楚,吳昭德說不定就能咬牙抗住天海世家施加的壓力,力保秦禮一派了,哪里還會逼得趙奉都離心呢?

追根究底,吳賢覺得秦禮一派能提供的利益,不如天海那邊多,于是趨利避害。

沈棠問秦禮:“那為何就告訴我?”

這其實不算一個好征兆。

告訴沈棠有兩種結果。

一種是相中了沈棠,愿意坦誠相待,改奉她為新主公,但眼前人是秦公肅,于是又多了一種可能——秦禮只是想展現價值,博取沈棠的信任,讓沈棠完全相信他提供的作戰方案,用最快的雷霆速度解決黃烈章賀兵馬,作為回報,沈棠向吳賢施壓,保住秦禮一系及其家眷,之后再回歸自由身……

若是前者,沈棠樂見其成。若是后者,秦禮又無心再入仕,這張底牌被她知道也不重要,因為雙方日后不可能成為敵人。至多沈棠治下多個叫“秦禮”的隱居文士。

沈棠的心情樂觀不起來。

偏偏秦禮這邊也沒有回答的意思。

他生硬岔開了話題。

沈棠看著眼前的沙盤,嘆道:“公肅真正要獻上的‘大禮’,我已經看到了,也十分滿意,收起來吧。盡管我不了解你的文士之道,但也清楚有失必有得的道理。越強大的文士之道,對文士本身的負擔就越重。”

秦禮聞言收起沙盤。

他呷了一口茶潤唇:“秦某回去會立刻著手繪制新的輿圖,勞煩善孝轉呈。”

崔孝頷首點頭:“無妨。”

秦禮喝完了茶水,謝過沈棠招待,道:“天色已晚,就不打擾沈君好眠了。”

作為吳賢帳下,哪怕現在坐了冷板凳也不能隨意外出,秦禮此番能來也是靠著趙奉等人。在外面逗留時間越長,越容易暴露,被人看到檢舉到吳賢跟前,徒增麻煩。

秦禮離開之后,沈棠托腮嘆氣。

似乎連背景都陰暗了幾分。

崔孝輕聲喚道:“主公?”

沈棠從托腮改為趴桌案上,雙手向前耷拉著,側著腦袋看向崔孝:“搞砸了。”

秦禮這個態度明顯是第二種可能。

她的捆綁大禮包沒了。

崔孝道:“唉,這事兒看緣分。”

沈棠癟癟嘴,這么多年招人就沒踢過鐵板,這次在秦禮這邊碰了壁,有些挫敗。

崔孝只得安慰她:“公肅對主公一向贊譽有加,他不肯,那多半是因為——是因為那位祈元良了,非是主公的緣故……公肅怕是邁不過跟惡謀同為僚屬的的坎兒。”

偏偏主公又要保祈善。

秦禮不愿意過來很正常啊。

千錯萬錯還是遍地仇家的惡謀之錯!

跟仇家一塊兒共事,確實需要勇氣。

沈棠皺眉:“唉,若真是如此——”

她也只能嘆一句有緣無分了。

但是——

那可是高清衛星地圖啊!

沈棠苦苦思索,無意識咬著頰肉,走神太厲害的她連崔孝啥時候告辭也不知。

一炷香過后——

朝黎關內,正準備就寢的欒信欲將窗戶撐桿取下,窗沿下猛地升起一顆主公頭顱,將他嚇了一大跳,驚詫:“主公來了?”

“公義,你圓滿文士之道是不是就能復制使用圓滿狀態的文士之道了?”雖然拿不下秦公肅,但她還有萬能的欒信啊!

哪怕他常年滿負載,堪比老人機,但只要升升級,說不定又能絲滑地跑起來!

欒信:“……”

沈棠興沖沖地來,氣呼呼地走。

因為滿負載的緣故,欒信修行比同行都慢些,他迄今還沒摸到圓滿的門檻,甚至不知道圓滿需要什么方式。換而言之,沈棠想要復刻一個欒·秦公肅·信行不通。

哪怕欒信說了“待信有了頭緒,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主公”,也沒能讓她開心。

沈棠回來撞見取材回來的顧池。

遠處還有離去的熟悉人影。

“望潮,那好像是少玄?”

顧池道:“關外危險,白將軍擔心池身嬌柔弱,遭遇不測,故同行了一段。”

沈棠“哦”了一聲。

“主公眉宇似郁結,可是心事不順?”

沈棠不再糾結顧池跟身嬌體弱四個字的契合度,在內心噼里啪啦倒出一堆牢騷。

顧池精準總結。

“主公是因秦公肅無意而心生煩悶?”

沈棠:“可不嘛,大概是以往順風順水慣了,頭一次被人拒絕,怪不適應。”

顧池仔細給她分析一番:“照理說,秦公肅不是能甘心隱居山野的人,旁的不說,他沒以往根基,隱居之后總不能喝西北風吧?他能像仙人喝得了,其他人呢?”

文人出仕也不全是為了功名利祿或者理想道義,世上普通人更多,都要恰飯的。

秦公肅那身細皮嫩肉,吃得了隱居的苦?真以為隱居在山中能歲月靜好啊?

采菊東籬下也需要家世托底。

秦禮的家世早在滅國之中就煙消云散了。

沈棠表情一僵:“總有其他積蓄吧?”

顧池笑道:“池跟大義多有接觸,對秦公肅一行人也有點了解。趙奉等人迄今還愿意追隨他,跟秦禮苛待自身,厚待他人有關。大部分的家底都拿去撫恤陣亡兵士的遺孤遺孀了,他本人日子其實過得還挺清貧。”

吳賢對秦禮一向大方,這也是恩情之一。沒他當年的收留和之后的大方,很多孤寡連生計都困難。顧池推測這也是秦禮對吳賢一忍再忍的原因,秦禮隱居概率不大。

沈棠還真沒想到有這一層,一時,對這位亡了國的王室子弟有更深刻的了解。

顧池道:“礙于現實沒有隱居打算,又在主公跟前亮出所有底牌,主公以為他是準備日后成為主公的敵人?無所顧忌?”

沈棠:“……那你的意思?”

顧池眼神勾絲般看著自家主公,看得她渾身汗毛都要炸開了:“你這啥眼神?”

她一個變態都覺得變態!

顧池幽幽道:“唉,主公不懂風情。”

沈棠:“……”

他憋著笑:“男人和女人那點兒心思手段,一通百通,因為本質都是在揣摩人心。不過因為自小接觸天地不同,眼界不同。但男人立足朝堂,女人困與后宅,爭奪的都是人心。不同的是朝堂爭奪的是君主心,后宅爭奪的是一家之主的心,主公懂了?”

沈棠:“……”

好半晌,她腦子蹦出來一個詞。

“啊這——公肅在對我欲擒故縱嗎?”

果然是好風情啊!

“若是無意,誰愿意特地盛裝一番來見人?隨便搓把臉,看得過去就成了,如今可是前線!只可笑秦公肅的眉眼拋給了不解風情的瞎子。”顧池用手指卷著自個兒發絲,幽怨道,“新面孔就是好啊,主公不也被他擒住了,為此亂心神,迷心智,動凡心?那句話叫甚來著?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沈棠:“……”

這些都什么鬼啊!

正常點,走錯頻道了吧?

沈棠直接被顧池惡心走了。

她在考慮自己的腦洞風暴是不是要停一停,好家伙,幾年下來將顧望潮禍害成現在這樣,一天不酸她一句就不舒服。整得沈棠那叫一個難受,好像她真劈腿無數。

主公也要跟僚屬一生一世一雙人?

主打一個雙向奔赴?

沈棠不懂并且表示大為震撼。

不過,經過顧池的開解,堵在她胸口那點兒不適也消散了,好心情地哼著調子。

嘿嘿嘿,高清衛星地圖……

與此同時,趙奉在秦禮營帳等候多時。

看到他回來才長舒一口氣。

秦禮脫下氅衣:“無人發現吧?”

趙奉道:“放心,無人。”

跟著忍不住好奇。

“公肅,沈君那邊怎么說?”

秦禮將氅衣折疊好了,掛在簡易屏風上:“她待祈元良情分果真不同一般。”

趙奉一愣:“啊?”

秦禮道:“沒什么。”

趙奉圍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幫沈棠說好話:“……沈君這人其實還怪好的,待下和善,不為其他考慮,也要考慮考慮底下的弟兄。至于惡謀,日后避開點兒……”

在站穩腳跟之前,不跟他斗。

惹不起躲得起,當他是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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