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禮的直白反而將沈棠整不會了。
仗著臉皮夠厚,沒有丁點兒不好意思。
最后還是崔孝當中間人打破僵硬氣氛:“公肅,你不是有話要跟主公商議?”
沈棠干咳一聲,踩著臺階下了。
“嗯嗯嗯,正事要緊。”
秦禮這邊也沒有揪著不放的意思,在沈棠示意下坐到她下手位置,崔孝起身喚人端茶水過來。三人各自落座,沈棠呷了一口茶水:“公肅口中的‘大禮’我已經收到了,只是有一件事情,卻是怎么也想不明白。”
秦禮道:“沈君但問無妨。”
“公肅是怎么知道那處地方的?”
秦禮應道:“謀者總有自己的方式。”
若是其他勢力首領,多半見好就收了,因為這是業界潛規則——作為勢力首領,只要知道帳下僚屬能替她將事情辦妥,不需要知道僚屬用什么手段完成,僚屬也需要一層神秘面紗——奈何沈棠一身反骨,此刻的秦禮不是她的僚屬,是她的合作之人。
合作,最基礎的不是坦誠嗎?
沈棠道:“公肅的文士之道?”
秦禮眼神毫無波瀾:“祈善透露的?”
手握答案的沈棠搖了搖頭,坦誠道:“元良對你的文士之道,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更具體的,他本人也不清楚。我會這般猜測,僅是因為見得多。”
秦禮輕哼一聲,對這解釋不置可否。
當然,其實他也沒準備隱瞞。
他跟吳賢相處數年,但跟沈棠僅有幾面之緣,對方還是仇家祈元良的主公,對自己的印象初始分不會高。這種情況下想要獲得對方全部信任,不亮出強有力底牌不行。
此前的“大禮”只是一枚誘餌。
一枚讓魚兒好奇,繼而上鉤的魚餌。
雖說沈棠猜到關鍵降低了她的期待值和好奇心,但只要不妨礙之后的計劃就行。
“沈君見得多?”
秦禮手指點著身前的桌案。
沈棠視線被他的手指勾了過去,她頭一回注意到那只右手指節戴著三枚指環,兩枚質地剔透的翡翠,一枚骨戒,看他手指上的痕跡,應該是有常年佩戴的習慣,襯得手指更顯修長。說起來,不止是秦禮,其他人也有戴戒習慣,只是戒指材質沒那么珍貴。
尋常人手指不是短就是粗,指節比例也不賞心悅目,戴著戒指就更顯得粗短。文心文士似乎沒這個煩惱,凝聚文心還有這好處?那么多漂亮手指,為什么不多戴點?
沈棠看到秦禮手指走神了幾息。
今年年終獎不發蠶絲被,搞戒指好了?
回頭讓無晦翻翻庫藏,看看有沒有適合搞企業定制戒指的材料,搞一批當禮物。
走神,但不妨礙秦禮的聲音入耳。
“那么,可有見過這種?”
沈棠淡定地將視線挪到秦禮的臉上,仿佛沒有開過小差:“公肅說的哪種?”
秦禮微抬右手,手指散漫而隨性地點了桌面兩下,猶如薄霧的文氣從他指尖溢出,于桌案上迅速凝聚成型。沈棠初時還不解,直到她看到一張長方形沙盤出現。
沙盤之上,云霧輕飄。
云霧之下,山川湖海。
沈棠腦中驀地跳出秦禮文士之道真正的名字,瞳孔肉眼可見地緊縮一圈,吐出一句讓秦禮也措手不及的話:“這是沙盤?公肅,這才是真正的云天霧地?”
這玩意兒真不是高清衛星地圖嗎?
在這個輿圖還是戰時最高機密,幾年才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去更新一次,且只有少數幾個有權限的人能閱覽的年代,秦禮的文士之道可以實時監控?這還怎么打仗?
秦禮幽幽道:“祈元良知道還挺多。”
很多時候,文心文士對自己的文士之道都是比較保護的,即便透露也只是透露某方面的用法,極少會坦白真實名字。因為真實名字可能暴露真正的核心,他沒跟幾個人說過,至于這幾人里面有沒有祈元良,他自己也不敢保證。畢竟他那時候確實好騙。
沈棠:“……嗯,也不是元良。”
這個鍋還是不甩祈善身上了。
秦禮默默看向了崔孝。
安靜當透明人、背景板的崔孝搖刀扇動作一頓,解釋道:“……也不是孝,公肅,你懂我的,一般情況下我不會出賣你。”
在秦禮沒明確要投奔主公前,崔孝確實沒打算脫了人家苦茶子,因為他要尊重朋友的意愿,不方便替對方做主。除非吳賢跟主公徹底撕裂,他跟公肅明確對立,這種情況下就是你死我活,哪還需要尊重敵人的秘密?這事兒,真不是他這里泄露的……
沈棠道:“……額,也不是善孝。至于是誰,那就看你我日后是何關系了。”
她不可能為了外人將自家謀士底褲都脫了,欒信這張底牌,即便是自家人也沒幾個知道真相。沈棠都說到這個份上,秦禮也就識趣沒追根究底,單刀直入談正事。
“秦某可助沈君攻克黃、章兩家。”
沈棠撓頭:“此事,昭德兄可知?”
當然不是問吳賢知不知道秦禮暗中劈腿這事兒,而是問吳賢知不知道秦禮圓滿狀態的文士之道是個BUG的事兒。吳昭德是怎么做到作用金山銀山,數年分文不取的?
一個崔孝,一個秦禮。
那種離譜的感覺就好比顧池最近起稿的話本,荒淫無度的女皇劫掠鄰國成婚多年的兩位皇子,霸王硬上弓才發現人家屁經驗沒有。這不離譜嗎?不管是顧池的話本還是眼前這兩位文心文士!沈棠好半晌才克制自己五官不要亂飛,現實比顧池話本還狗血!
秦禮反問:“沈君覺得他知道?”
沈棠又撓頭:“不像是知道的樣子。”
真要是知道一清二楚,吳昭德說不定就能咬牙抗住天海世家施加的壓力,力保秦禮一派了,哪里還會逼得趙奉都離心呢?
追根究底,吳賢覺得秦禮一派能提供的利益,不如天海那邊多,于是趨利避害。
沈棠問秦禮:“那為何就告訴我?”
這其實不算一個好征兆。
告訴沈棠有兩種結果。
一種是相中了沈棠,愿意坦誠相待,改奉她為新主公,但眼前人是秦公肅,于是又多了一種可能——秦禮只是想展現價值,博取沈棠的信任,讓沈棠完全相信他提供的作戰方案,用最快的雷霆速度解決黃烈章賀兵馬,作為回報,沈棠向吳賢施壓,保住秦禮一系及其家眷,之后再回歸自由身……
若是前者,沈棠樂見其成。若是后者,秦禮又無心再入仕,這張底牌被她知道也不重要,因為雙方日后不可能成為敵人。至多沈棠治下多個叫“秦禮”的隱居文士。
沈棠的心情樂觀不起來。
偏偏秦禮這邊也沒有回答的意思。
他生硬岔開了話題。
沈棠看著眼前的沙盤,嘆道:“公肅真正要獻上的‘大禮’,我已經看到了,也十分滿意,收起來吧。盡管我不了解你的文士之道,但也清楚有失必有得的道理。越強大的文士之道,對文士本身的負擔就越重。”
秦禮聞言收起沙盤。
他呷了一口茶潤唇:“秦某回去會立刻著手繪制新的輿圖,勞煩善孝轉呈。”
崔孝頷首點頭:“無妨。”
秦禮喝完了茶水,謝過沈棠招待,道:“天色已晚,就不打擾沈君好眠了。”
作為吳賢帳下,哪怕現在坐了冷板凳也不能隨意外出,秦禮此番能來也是靠著趙奉等人。在外面逗留時間越長,越容易暴露,被人看到檢舉到吳賢跟前,徒增麻煩。
秦禮離開之后,沈棠托腮嘆氣。
似乎連背景都陰暗了幾分。
崔孝輕聲喚道:“主公?”
沈棠從托腮改為趴桌案上,雙手向前耷拉著,側著腦袋看向崔孝:“搞砸了。”
秦禮這個態度明顯是第二種可能。
她的捆綁大禮包沒了。
崔孝道:“唉,這事兒看緣分。”
沈棠癟癟嘴,這么多年招人就沒踢過鐵板,這次在秦禮這邊碰了壁,有些挫敗。
崔孝只得安慰她:“公肅對主公一向贊譽有加,他不肯,那多半是因為——是因為那位祈元良了,非是主公的緣故……公肅怕是邁不過跟惡謀同為僚屬的的坎兒。”
偏偏主公又要保祈善。
秦禮不愿意過來很正常啊。
千錯萬錯還是遍地仇家的惡謀之錯!
跟仇家一塊兒共事,確實需要勇氣。
沈棠皺眉:“唉,若真是如此——”
她也只能嘆一句有緣無分了。
但是——
那可是高清衛星地圖啊!
沈棠苦苦思索,無意識咬著頰肉,走神太厲害的她連崔孝啥時候告辭也不知。
一炷香過后——
朝黎關內,正準備就寢的欒信欲將窗戶撐桿取下,窗沿下猛地升起一顆主公頭顱,將他嚇了一大跳,驚詫:“主公來了?”
“公義,你圓滿文士之道是不是就能復制使用圓滿狀態的文士之道了?”雖然拿不下秦公肅,但她還有萬能的欒信啊!
哪怕他常年滿負載,堪比老人機,但只要升升級,說不定又能絲滑地跑起來!
欒信:“……”
沈棠興沖沖地來,氣呼呼地走。
因為滿負載的緣故,欒信修行比同行都慢些,他迄今還沒摸到圓滿的門檻,甚至不知道圓滿需要什么方式。換而言之,沈棠想要復刻一個欒·秦公肅·信行不通。
哪怕欒信說了“待信有了頭緒,一定第一時間告訴主公”,也沒能讓她開心。
沈棠回來撞見取材回來的顧池。
遠處還有離去的熟悉人影。
“望潮,那好像是少玄?”
顧池道:“關外危險,白將軍擔心池身嬌柔弱,遭遇不測,故同行了一段。”
沈棠“哦”了一聲。
“主公眉宇似郁結,可是心事不順?”
沈棠不再糾結顧池跟身嬌體弱四個字的契合度,在內心噼里啪啦倒出一堆牢騷。
顧池精準總結。
“主公是因秦公肅無意而心生煩悶?”
沈棠:“可不嘛,大概是以往順風順水慣了,頭一次被人拒絕,怪不適應。”
顧池仔細給她分析一番:“照理說,秦公肅不是能甘心隱居山野的人,旁的不說,他沒以往根基,隱居之后總不能喝西北風吧?他能像仙人喝得了,其他人呢?”
文人出仕也不全是為了功名利祿或者理想道義,世上普通人更多,都要恰飯的。
秦公肅那身細皮嫩肉,吃得了隱居的苦?真以為隱居在山中能歲月靜好啊?
采菊東籬下也需要家世托底。
秦禮的家世早在滅國之中就煙消云散了。
沈棠表情一僵:“總有其他積蓄吧?”
顧池笑道:“池跟大義多有接觸,對秦公肅一行人也有點了解。趙奉等人迄今還愿意追隨他,跟秦禮苛待自身,厚待他人有關。大部分的家底都拿去撫恤陣亡兵士的遺孤遺孀了,他本人日子其實過得還挺清貧。”
吳賢對秦禮一向大方,這也是恩情之一。沒他當年的收留和之后的大方,很多孤寡連生計都困難。顧池推測這也是秦禮對吳賢一忍再忍的原因,秦禮隱居概率不大。
沈棠還真沒想到有這一層,一時,對這位亡了國的王室子弟有更深刻的了解。
顧池道:“礙于現實沒有隱居打算,又在主公跟前亮出所有底牌,主公以為他是準備日后成為主公的敵人?無所顧忌?”
沈棠:“……那你的意思?”
顧池眼神勾絲般看著自家主公,看得她渾身汗毛都要炸開了:“你這啥眼神?”
她一個變態都覺得變態!
顧池幽幽道:“唉,主公不懂風情。”
沈棠:“……”
他憋著笑:“男人和女人那點兒心思手段,一通百通,因為本質都是在揣摩人心。不過因為自小接觸天地不同,眼界不同。但男人立足朝堂,女人困與后宅,爭奪的都是人心。不同的是朝堂爭奪的是君主心,后宅爭奪的是一家之主的心,主公懂了?”
沈棠:“……”
好半晌,她腦子蹦出來一個詞。
“啊這——公肅在對我欲擒故縱嗎?”
果然是好風情啊!
“若是無意,誰愿意特地盛裝一番來見人?隨便搓把臉,看得過去就成了,如今可是前線!只可笑秦公肅的眉眼拋給了不解風情的瞎子。”顧池用手指卷著自個兒發絲,幽怨道,“新面孔就是好啊,主公不也被他擒住了,為此亂心神,迷心智,動凡心?那句話叫甚來著?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沈棠:“……”
這些都什么鬼啊!
正常點,走錯頻道了吧?
沈棠直接被顧池惡心走了。
她在考慮自己的腦洞風暴是不是要停一停,好家伙,幾年下來將顧望潮禍害成現在這樣,一天不酸她一句就不舒服。整得沈棠那叫一個難受,好像她真劈腿無數。
主公也要跟僚屬一生一世一雙人?
主打一個雙向奔赴?
沈棠不懂并且表示大為震撼。
不過,經過顧池的開解,堵在她胸口那點兒不適也消散了,好心情地哼著調子。
嘿嘿嘿,高清衛星地圖……
與此同時,趙奉在秦禮營帳等候多時。
看到他回來才長舒一口氣。
秦禮脫下氅衣:“無人發現吧?”
趙奉道:“放心,無人。”
跟著忍不住好奇。
“公肅,沈君那邊怎么說?”
秦禮將氅衣折疊好了,掛在簡易屏風上:“她待祈元良情分果真不同一般。”
趙奉一愣:“啊?”
秦禮道:“沒什么。”
趙奉圍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幫沈棠說好話:“……沈君這人其實還怪好的,待下和善,不為其他考慮,也要考慮考慮底下的弟兄。至于惡謀,日后避開點兒……”
在站穩腳跟之前,不跟他斗。
惹不起躲得起,當他是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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