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東南,曲國,曲滇。
所謂“曲國”的前身乃是“申國”。
申國亡國國主荒淫暴戾、重用奸佞、殘害忠良、魚肉百姓……一時間,民怨沸沸。曲國國主翟歡,蟄伏數年,誅殺暴主,建立新國,國號“曲”。盡管在位時間尚短,但勵精圖治、揆文奮武、振民育德,內振民生,外御鄰敵,使頹靡不振的國家煥發生機。
盡管翟歡是弒主上位,得位不正,但庶民哪里管這么多?他們只知道這位新國主上位之后,全家生活肉眼可見得好轉,治安也不似以前那般人心惶惶,這就完全夠了!
國主還率兵將屢屢騷擾的鄰國滅了!
消息傳回來的時候,舉國歡呼。
不過,大陸東南局勢可不是曲國這么個新國家能說了算的。面對勢頭猛烈的曲國,附近幾個國家生出危機意識,聯合抵御施壓。國主翟歡不得不整頓兵馬,再次征伐。
這一打就是大半年。
曲國庶民不知前線戰事情況,但從曲國硬抗大半年來看,曲國應該不會被滅國。
境內庶民該干嘛干嘛。
又過一個多月,雙方停戰,互不侵犯。
國主翟歡率兵凱旋。
只是,連三歲小兒都知道這種虛假的平靜只是暫時的,要不了多久又會有哪個新國家建立,哪個老國家覆滅。國家更迭,政權起落,唯一不變的是他們腳下的土地。
噠噠噠噠——
一支低調隊伍從官道飛馳而過。
為首的是一名身穿寬松絳紫圓領長袍的青年。這名青年眉目精致英偉,鼻如懸膽,唇若涂脂,整張臉最出色的便是那雙似笑非笑的含情桃花眼,唇角天生帶著一抹笑意。
只是,青年此時卻緊緊抿著唇。
那雙桃花眼也不知何故泛起了微紅。
“駕——”
青年單手駕馭韁繩。
一路狂奔進入曲國都城。
入城之時,青年空著的那只手高高揚起手中虎符,守城兵將一眼認出此人身份,二話不說開門讓青年通過。不過,守兵之中也有剛剛來的新兵蛋子,對青年此舉不滿。
嘀咕道:“師父,這人誰啊?”
看青年穿著雖然富貴,但跟真正富貴人家似乎還差著一截。再者,這里還是都城,國主對勛貴世家子弟看管甚嚴,什么人來了都得下馬過城。這樣縱馬入城的,不曾見。
老兵一拍新兵的后腦勺。
壓低聲音,叮囑:“沒眼力勁兒的東西,你以為他是誰?那人可是國主最信任器重的兄弟,國主一登基就給他封爵,同父的親兄弟都沒這個待遇。碰見這種大人物,要是不將眼睛擦亮一些,你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新兵被老兵話中的嚴肅警告嚇到。
倘若沈棠在此,便會認出剛才那名青年,不正是跟她有過一塊兒騎豬經歷的小伙伴——翟樂,翟笑芳嗎?此刻的翟樂已經完全褪去少年青澀,面目成熟,眼神堅毅。
他這么著急趕回都城,全因一紙詔書。
笑芳,速歸——兄留。
翟樂看到這六個字,手腳差點兒涼了。
不管不顧,帶領二三十親衛從練兵校場趕回來。一時間,腦中浮現無數讓他恐慌害怕的念頭。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剛剛入城便看到夫人身邊的侍女在路口張望不斷。
侍女眼尖看到翟樂:“家長!”
翟樂緊急勒緊韁繩控制戰馬停下。
他沉聲道:“你怎么在這里?”
侍女道:“夫人讓奴婢在此等您!”
“你先回去稟告夫人,便說我還有事情要辦,不消一個時辰就能從宮內回府。”
侍女一聽緊張道:“家長,不可!”
翟樂緊皺眉頭,追問道:“這為何?”
誰知這名侍女卻是欲言又止。
翟樂抬頭看了一眼天邊的日頭,在內心估算了一下時辰,跟侍女道:“先回府。”
阿兄給他的那封信,他覺得有些古怪。
雖然翟樂是高調回來,但卻沒先入宮去見國主,而是徑直回了家。只是他沒想到,自己會在自己家看到讓他牽腸掛肚的親人。他驚愕看著抱著個大胖閨女在逗弄的男人。
短短幾年,男人頭發已經全部花白。
唯有面容仍年輕如昔,不見歲月痕跡。
“阿兄,你怎么在這里?”翟樂大步流星踏入正廳,跟著又疑惑,“那封信……”
翟歡坐在席墊上,讓懷中白胖白胖的女嬰坐在自己腿上,另一手搖著一支玉柄撥浪鼓,咚咚咚,牢牢吸引著小女嬰的視線。她微張嘴,抬著胖乎乎的右手往光禿禿的嘴巴里塞,晶瑩剔透的口水啪嗒啪嗒流。翟歡不厭其煩地用絲帕替她擦拭嘴角,笑容溫和。
這個女嬰是翟樂去年年末生下的女兒。
她長得壯碩,一看就很有福氣。
翟歡十分喜歡這個侄女,每次見到都要親自抱抱,逗一逗。他聽到翟樂的聲音,這才抬頭將撥浪鼓放下:“阿樂,來抱抱你這大胖女兒……才五個月便這么沉了……”
翟樂的女兒小小年紀就認人。
專認臉蛋好看的人。
見到翟樂沖自己伸手,笑著裂開嘴,露出光禿禿的粉紅牙床,待靠在翟樂懷中,不客氣地將口水涂在他肩上衣料。翟樂顛了顛,感慨道:“二丫頭確實是沉了些。”
他在下首坐下,又提及剛才問題。
“阿兄怎么突然發了那么一封密信?”
說著,翟樂面色一沉。
“莫非那封信是假的?”
誰知,翟歡卻笑著說道:“信自然是真的,不過沒有你想象中那么緊迫罷了。”
翟樂長舒一口氣:“虛驚一場!我還以為是阿兄舊傷復發了呢,嚇得我心慌。”
翟歡道:“舊傷確實復發了。”
翟樂:“……”
“讓你回來是以防萬一。若非弟妹暗中悄悄進宮求見,為兄怕還是被人瞞著呢。”
一時間,翟樂心頭思緒紊亂。
“何人敢瞞著阿兄?”
翟歡哂笑一聲道:“權勢這種東西,果真會腐蝕人心。阿樂,你也知道,為兄自從你嫂子故去,濫用文士之道,致使身體每況愈下……這些年耗了多少壽元,連為兄都記不清楚了。前陣子,偶感風寒,病了好幾日,便有人……呵呵,將這消息瞞著你我。”
翟樂懷中的女兒偷偷抓著他的衣袖,小小手指扣著他手背肉肉,那點兒疼痛還不如蚊子叮咬,他自然沒有感覺,全副心神都被翟歡那番話創飛了。一雙桃花眼全是茫然。
“是、是誰?”
為何要瞞著他阿兄病了的消息?
翟歡苦笑:“縱觀朝堂上下,還有誰敢這么做呢?自然是你的好堂兄,我的好弟弟們。自你嫂子走后,后位空懸,內廷也無妃嬪……阿樂,你不懂嗎?為兄沒有子嗣,又立誓再無二人,一旦我有個三長兩短……我只能選擇立兄弟,或者過繼一個子侄。”
翟歡非獨子,他有庶弟,有嫡親胞弟,還有幾個庶妹,但架不住他跟他們不親近。跟這些親弟弟相比,翟樂更像他一母同胞兄弟。翟歡也覺得稀奇,只能歸咎于緣分。
朝堂上下已經默認翟歡是個命短的了。
換而言之,翟歡能選擇的人選不多。
這些人選又默契一致將翟樂視為大敵。
翟樂聽了啞然,旋即又好笑道:“堂兄他們莫不是……懷疑阿兄會立我吧?用腳指頭想想也知道這不成的,夫人為了生二丫傷了身體,連杏林圣手都說她日后生育困難,即便能生,也要仔細調養個五六年……”
翟樂,他只有兩個胖閨女。
申國覆滅之后,他為了幫助兄長穩定新朝局勢,迎娶趙氏三娘為妻。雖說翟樂對這位妻子在婚前沒有太多感情,但婚后一番相處,愈發深入了解,感情反倒濃了許多。
又有翟歡做榜樣,翟樂也想守著一人。在他明確不可能納妾,膝下只兩個女兒的情況下,明顯對那些堂兄沒威脅。他們如此防備他作甚?明明,他們以前還十分融洽。
翟氏同輩兄弟,互相幫扶,一致對外。
短短幾年,為何變了這么多?
孰料,翟歡的一句話卻讓翟樂徹底傻了眼:“不是懷疑,為兄確實屬意于你。”
手背全是大閨女口水的翟樂:“……”
他腦中嗡嗡作響,腦子險些罷工。
翟歡堅定地道:“為兄選擇你!”
翟樂訕訕道:“但、但這不合適……”
翟歡道:“為兄會做好善后,你只需要坐上那個位置,守好這一方水土即可。至于他們……滿心滿眼的爭權奪利,不配!”
翟樂皺眉,一雙桃花眼盛滿了遲疑。
他并不喜歡當掌舵者的角色,一直以來,他對自己的定位都是兄長的左右手,幫著他征戰四方,守護他看重的。阿兄就是他內心的定海神針,阿兄在,他不用思考。
翟樂仍舊婉拒:“阿兄春秋鼎盛,若不滿意堂兄他們,從他們膝下過繼一株好苗子好好培養也行。這幾年應該沒有戰事了,待培養好了,我會像輔佐阿兄一樣輔佐他!”
翟歡嘆息著摸摸大侄女扎手的短發。
這孩子剛出生的時候,頭發茂盛不似新生兒,百日剔去胎發至今日,才長出來短短的一片,瞧著倒像個英氣的小男孩兒。他無不可惜道:“倘若是個男兒就好了……”
若是男兒,直接立儲君也不會有非議。
翟樂戳戳女兒軟軟的臉頰:“倘若是個男兒,或許能修煉保護夫人和大丫……”
沒有自保能力的婦孺還是太危險。翟樂喜歡上戰場,而喜歡上戰場的武將活不久的。他都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女兒長大。
然后,他挨了兄長一巴掌:“你都是第二次當父親了,還不懂孩子臉頰不能亂動?二丫比大丫更愛流口水,必是你禍害的。”
翟樂委屈地癟癟嘴,摸摸手背。
見阿兄看著自己大胖閨女,誤以為對方想再抱抱孩子,他便厚臉皮將女兒獻出來。
但翟歡并沒有接過來的意思。
只是道:“阿樂,你真不打算納妾?”
翟樂小聲地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且當年娶夫人,借她娘家勢力,許她一雙人,如今又豈可為了女色毀掉諾言?”
翟歡道:“如此,那就沒辦法了。”
翟樂還以為他徹底打消立自己的念頭。
“天命如此,小弟真不是那塊料。”
翟歡撥弄小侄女的小手,倏忽道:“大丫頭沒根骨,但二丫的根骨,意外得不錯,經脈空靈,是一棵修煉的好苗子……”
翟樂垂下眉道:“天賦再好,但……”
看著女兒純澈的眸,有些傷人的話,他怎么也說不出來,哪怕她還什么都不懂。
“先前,為兄給二丫卜了一卦。”
翟樂笑道:“卦怎么說?”
翟歡抬起頭看著弟弟,一字一字,溫和且堅定:“虎父無犬女,她能繼你衣缽。”
翟樂聽了傻眼:“繼承我的衣缽?”
翟歡的話讓他心驚:“文心文士拿到國璽,任何品級的文心都能升為一品上上,雖然這個品級并無用處。武膽武者拿到國璽,也可獲得諸侯之道……普通人呢?有根骨的女人呢?為兄翻閱無數前朝記載,不曾有人試過,但這個問題總該有個答案……”
兄弟二人看著茫然不懂的女嬰。
這時候,翟歡身邊的內侍在外小聲提醒兄弟二人,時辰不早了,翟歡該回內廷了。
翟樂看著他,他淡淡道:“內廷有些他們的耳目,不想打草驚蛇就沒拔除,若能兵不血刃搞定,為兄也不想再血濺王庭。這次見你還是找了弟妹幫忙,偷偷跑出來的。”
翟樂心下焦急:“阿兄!”
翟歡擺手:“只要還沒病入膏肓,他們不敢有大動作,畢竟——我真會殺他們。”
哪怕他不想走到這一步。
他讓翟樂這陣子好好待在都城,哪都別去,簡單叮囑兩句便重新喬裝,悄悄返回。
翟樂抱著女兒在發呆。
勉強壓下的恐慌和焦慮再度浮上心頭。
不知何時,夫人到他身邊,給他披上外衫,輕聲道:“大伯他,之前嘔血了。”
翟樂猛地一顫:“嘔血?”
趙夫人道:“隱約看到一盆的血。”
念著丈夫跟孩子大伯的關系,有些話她不好說出來,國主怕是……熬不過這個月。
翟樂在家的第三日深夜,受密詔入宮。他看著黑夜中宛若一頭張口巨獸的王宮,心中降到冰點。內心有個聲音在抗拒,但身體卻在兄長心腹帶領下,踏入宮門。
接下來,一嘎一片,一嘎一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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