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器自然是想去救人。
畢竟大家伙兒同朝為官多年,又有一起在鄭喬高壓之下謀生的經歷,可謂是同甘共苦的典型例子。若不知道還好,現在知道他們有難,于情于理都不能袖手旁觀啊。
再者——
辛國舊臣不乏一些能人。
挑挑揀揀還是能用的。
“士、士藏,你這話可是當真?”
逃命的幾人聽到這話,登時要感動地哭出來,眼淚混合著臉上的泥點子拖出長痕,狼狽之余也有幾分滑稽。當即也顧不上詢問謝器效力何人,倒豆子一樣叭叭交代了。
只是,這件事情并非謝器一人能做主。
他還要詢問褚曜等人的意見。
褚曜只是思忖片刻:“地方遠不遠?”
救人倒是其次,褚曜更看重的是他們的人情和人脈。自家主公先天發育不良,經營多年也沒幾個人主動投靠,班底成員出身雖然簡單,有利于統一聲音,一旦要大肆擴張領土,人手過于缺乏,反而會拖累進度。若是能讓這些人欠下人情,結一份善緣,來日也好說話。當然,要是趕過去遲了,只能怪他們命中當有一劫。褚曜心中有了謀算。
幾人忙道:“不遠不遠……”
生怕褚曜嫌棄距離太遠而放棄救人。
褚曜又問:“那邊兵力幾何?”
幾人道:“五六百人吧。”
實際規模應該比這個還小一些。
鄭喬這瘋子抽調乾州所剩精銳去跟屠龍局聯軍打,這導致駐守各處的守兵,不少都是新征召進來的,有些地方甚至只剩老弱病殘。挖坑埋人又用不到多少精銳人馬。
褚曜道:“點齊兵馬,去救援。”
乾州因為鄭喬慷慨派送國璽,導致各處皆是危機,褚曜不敢冒險分兵,更不敢在一處地方久留,干脆派人留下要緊訊息。在幾人的領路之下,前去搭救辛國一眾舊臣。
該說不說,辛國舊臣是了解鄭喬的。
當他們被抓來統一關押,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發現全是跟鄭喬結過仇的,當即便有些不祥預感。昏暗牢房之中,他們雙手扒著鐵窗靠聲音交流,將信息整合。
有位仁兄發言:“前線打到哪兒了?”
這話在附近牢房顯得格外特立獨行。
居然一點兒不關心前線戰事嗎?
面對這句靈魂拷問,對方放蕩不羈道:“為何要關心前線戰事?若是走漏了風聲被鄭喬聽見了,豈不是親手將刀子遞到他手中?回頭隨便給吾栽贓個罪名,有命焉?”
既然要擺爛就要擺爛得徹徹底底。
不能表現出一丁點兒的事業心。
終于,斜對角深處牢房傳來一人聲音:“唉,燕州已失,乾州只剩淼江天險。”
又有人消息靈通一些,加入群聊:“聽聞寸山城被不知誰給騙走了,鄭喬還大發雷霆來著,乾州應當沒有天險可倚了吧?”
“寸山城被騙走?哈哈,何方神圣?”
有人道:“不知……”
又有人道:“許是無名小卒吧?”
還有人吐槽道:“屠龍局那幫子人,好似沒幾個能上得了臺面,畢竟連他們盟主都是草芥出身。聽命這么一個人,底下的能是什么英豪人杰?不過,不管是誰,能在鄭喬手中騙到金城湯池的寸山城也是不容易。”
聊著聊著,眾人對“無名小卒”生出幾分好奇心,直到消息比較新的人開口。
“聽聞是宴興寧舉薦平調的那個。”
“那誰?”
“那人?好似姓沈。”
“好似叫沈棠吧?”
沈這個姓氏,辛國舊臣自然不陌生,畢竟這可是辛國王室的姓。當然,現在提起辛國王室,他們只剩下了唾棄。只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臣還會唏噓一兩句。畢竟,辛國老國主在年老昏聵、好大喜功之前,還是有過一段賢明時光,跟臣子們濃情蜜意。
那段君臣和樂的日子,如何不懷念?
這時候,不知是誰開口爆出一則小道消息,消息內容十分之勁爆:“……聽聞這個沈棠,似乎是沈家流落在外的男嗣……”
坐牢閑到發慌的一眾人:“……”
等等,哪個沈家?
“莫非是辛國王室的遺孤?”
這個猜測一出來就被眾人罵了回去。
屁,這個沈棠真要是辛國王室流落在外的遺孤,早就被辛國老國主找回去。
他這輩子哪里都不差,唯獨他兄弟超脫世俗、四大皆空,全靠一些大寶貝才能一振雄風。即便從民間搜羅美人,從戰敗小國王室強取豪奪,用美人將宮廷內院填滿了,有些事情,他不行就是不行。身體不行了,心理也跟著變態,執政手段愈發昏聵激進。
人到中年才得到一個子嗣,辛國唯一的王姬,只是這位王姬的血統,民間一直有質疑其正統性。倘若這位辛國老國主有這么一顆滄海遺珠,后期也不會混賬至此了。
爆料八卦的那位解釋。
“不是王室,是被夷九族的沈氏。”
說起來,眾人之中還有幾個是沈氏的舊友門生。他們原先不準備加入群聊,畢竟坐牢這幾日,牢獄苛待他們,給的食物不是不足就是泛著怪氣味,光是忍受腹中饑腸轆轆就夠難受了。聽到跟自身有關,也紛紛豎起了耳朵:“當真?這消息從哪聽來的?”
那人回憶道:“記得是被發配到孝城一帶的龔氏旁支,幾年前帶回來的消息。龔氏那個龔云馳不是跟沈氏女君成婚了么?據說是他那里傳來的消息,應該八九不離十。”
“此子加入屠龍局,騙了寸山城?”
眾人笑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說話間,獄卒進來送飯了。
有人寧愿餓著肚子也不肯吃,因為這些飯食里面都加了能抑制文氣/武氣的藥物,還能讓人身體虛弱。這種藥物對身體并無其他害處,斷用七天就能緩慢恢復束縛。
但長時間不進食,同樣會虛弱無力。
有人破罐子破摔,吃!
“吃吧吃吧,別跟自己肚子過不去。”
鬼知道鄭喬什么時候想起他們,要是將自己餓死,豈不是太虧?就算死,也要當個飽死鬼!此間牢獄視線昏暗,眾人待久了分不清晝夜時辰,只能根據獄卒送餐估算。
不知怎么的,有人悄然出聲:“倘若鄭喬兵敗,吾等下場……諸君可有想過?”
“敗了最好,吾等也不用受此羞辱。”
那人道:“鄭喬會放過吾等?”
眾人皆默然。
鄭喬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秉持著要死一起死的原則,哪里會給他們留活路?
一時間,眾人只覺得毛骨悚然。
最令他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這一日,獄卒將他們全部從牢獄提出來,但不是將他們放回家,而是集體轉移去另一處地方。隱約還能看到有人在挖坑……
有人嗅到不對勁風聲,借機生亂遁逃。
盡管文氣恢復無幾,但因為看守松散,倒是讓他們意外逃出生天,可他們還是不敢停下腳步,生怕后方追兵將他們抓回去。
直到碰見褚曜等人兵馬。
褚曜率兵抵達的時候,現場一片凌亂,各處皆有打斗痕跡。這一群體虛囚徒如何能是身強體壯的兵卒對手?大坑已經填了小半,有不少人已經被埋到了胸口……
兵卒正甩著鞭子讓干活的快點兒。
一鏟子一鏟子往坑里面填土。
褚曜兵馬一到,兵卒連象征性抵御都沒有,一個個嚇得望風而逃。坑底眾人聽到動靜抬起頭,只見上方站著名灰白頭發的青年文士。文士穿著樸素,氣質卻一等一上佳。
“下方可還有活人?”
聽聲音還是一起坐牢的同僚,獲救眾人心下狂喜,道:“有活人!吾等還活著!”
褚曜道:“下去將人帶上來。”
隨著他們一個個被人從土坑刨出來,還吃上了熱乎的食物,這才有種活過來的真切感覺。吃著吃著,又有人抱著碗痛哭流涕。
“哭什么哭啊,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他們差點兒以為自己要被活埋了。
現在撿回一條命,福大命大!
吃了食物,勉強恢復了幾分力氣。這時候,他們中間有個相貌略顯稚嫩的士人整了整儀容,端著淺笑,上前行禮:“不知恩公尊諱?來日若有機會,欒某必當報答!”
褚曜正在想如何安置這些人,他們之中誰有用,誰無用還得篩查篩查,結果就聽到一個熟悉又冷門的姓氏,問:“你姓什么?”
士人道:“在下姓欒。”
褚曜問:“是哪個字?”
對方回答:“檀欒之欒。”
褚曜:“……”
“恩公,可有何不妥?”
褚曜道:“這個姓氏倒是少見。”
不知道跟欒信是什么關系。
他讓人去將欒信請來。
當欒信步伐緩慢,一瘸一拐來的時候,士人眸光似有追憶。好一會兒,他小心翼翼上前,輕聲問:“先生可是姓欒,名信?”
欒信詫異看著士子:“你是?”
士子當即狂喜:“阿父!”
一旁的褚曜差點兒被自己口水嗆到,沒想到自己還能看一回欒信的熱鬧,當即笑盈盈打趣:“未曾想公義長子這么大了。”
士子相貌雖然稚嫩,但身量不低。
這年紀怎么看都比欒信家的兒女大。
欒信想也不想道:“胡鬧,欒某何時有這般大的兒子?你是誰,何故喚吾‘阿父’?”
士子聞言一怔,小聲改口:“舅舅。”
這下輪到欒信渾身僵硬了。
他借著為數不多的光,仔細辨認眼前士子的眉眼。雖然五官沾著臟污,但仍能看出些許輪廓痕跡。欒信從這張趨近成年的臉上,瞧出幾分眼熟,再加上士子稱呼……
莫非——
“你是阿程?”
欒信口中的“阿程”其實就是他義姐的獨子,出生剛滿月就過繼到欒信膝下。算算年歲,應該也有眼前士子那么大了。喊自己“阿父”不算錯,喊“舅舅”也沒毛病。
士子一聽,當即熱淚盈眶。
“舅舅,你果真還活著。”
“阿娘若知道,必然十分欣喜。”
看著滿臉清澈愚蠢的大外甥,一臉“舅舅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的表情,欒信險些無語凝噎。盡管他這些年從不跟欒家聯系,但他出仕文彥公,而文彥公跟長姐認識。
怎么也不可能說他死了啊。
“誰告訴你,吾有不測?”
士子:“外人傳聞文彥公失勢,被秋家族長逼得自戕,又有傳聞說您也跟著……”
因為兩地消息不靈通,秋丞兵敗數月,他阿娘才接到消息說沈君殘暴貪婪,用俘虜為人質向家屬索要贖金,不給贖金就直接撕人。毫無疑問,舅舅肯定被對方撕掉了。
欒信:“……”
他懷疑長姐連他靈牌都弄好了。
士子小聲道:“一日三頓香供著呢。”
欒信:“……好歹派個人證實一下。”
說完他自己先怔了。
因為當年一事,欒信腿傷稍微好了點兒就走了,明確表示自己不想被打擾,之后就再也沒聯系欒家。不過,舊主秋丞有沒有從中幫忙通風報信,他就不知道了……
欒信長嘆一聲,壓下多余思緒。
“你無事吧?可有受到驚嚇?”
士子乖巧搖搖頭:“舅舅,我很好。”
除了有些餓,下土坑的時候挨了一腳,并無其他問題。附近的辛國舊臣也聽到二人對話,聽聞還有這一份舅甥關系,頓時放心了不少。上頭有人有關系就是好啊。
欒信將他鬢發的泥沙拂去。
讓親衛取一件干凈衣裳給他換上。
這時候,余光瞥見一道彎腰貓著的可疑身影,他當即出手用文氣將人拖拽了回來。
士子看清人,驚叫道:“舅舅!”
此時,欒信也勉強認清了對方。
先是略微詫異,爾后莞爾:“巧啊。”
被抓的人已是瑟瑟發抖。
此人這些年縱情聲色犬馬、荒淫無度,還耽于修煉,身體早被掏空了大半,加上這陣子牢獄之災,早被折磨得形容憔悴,鬢發灰白。眉眼間是眼藏不住的蒼老和憔悴,乍一看都不似欒信的同齡人,倒像是父輩。
此時還佝僂著身體,雙手抱頭。
根本不敢看欒信。
不過,他化成灰,欒信都記得。
“多年不見,君可安好?”
聲音低沉若索命厲鬼,透著陰寒。
士子看看欒信又看看瑟瑟發抖的同僚兼同父異母的“兄長”,抿抿唇,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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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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