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戰馬浴河消散,江面盡數冰封。
淼江兩岸寂靜,耳邊唯余風雨交纏之聲,目睹眼前一幕的人已震驚到久久失語。
兩軍兵卒多為尋常庶民,天災人禍穿插在他們不算漫長的人生之中,其中又以天災最為可怖。他們未曾想到一條隔三差五就引發水患的江河,居然能被人合力冰封。
此時,吳賢帳下有一兵卒振臂嘶吼,寥寥八個字似要將胸臆積壓的郁氣盡數發泄。周遭兵卒如夢初醒,一開始只是三三兩兩應和,但很快如瘟疫一般迅速蔓延至全軍。
這一聲口號似山呼海嘯一般涌向對岸,昂揚士氣在頭頂匯聚成云,聲勢浩大逼人。
隱隱有氣吞萬里之姿。
對岸士兵本就因為這手操作而震撼,這下更是心驚膽戰。只是還未等恐慌真正彌漫開來,一股浩瀚巍峨氣息降臨,強勢掃除心中陰霾。待兵卒們重新恢復鎮定,再看雨幕下的冰封江面,完全沒了之前的敬畏,取而代之的是強者對弱者的居高臨下與不屑。
趙奉也了一眼老友。
后者正笑呵呵搖著手中刀扇。
在其他人為節省文氣/武氣,或披蓑衣戴斗笠,或干脆淋雨的時候,老友以文氣為屏障阻隔雨水,以免濕身。用老友自己的話來說,家道消乏,人窮財貴,家里沒幾身拿得出手的好衣裳。若被雨水淋爛,他會心疼。文氣用完了還能補,衣裳爛了沒錢買。
趙奉:“……”
他差點兒信了這廝的鬼話。
老友察覺到趙奉的視線,笑呵呵地扭頭看過來,問他:“大義這般看著咱作甚?”
“……剛才那般,真不似你的脾性。”
淼江冰封成功之后,老友用刀扇輕敲趙奉身邊的親衛,示意對方附耳過來。于是便有了此人扯著嗓子高呼“承天之佑,天命攸歸”的口號。此舉在趙奉看來過于高調了。
老友開口就是倒打一耙。
打趣道:“怎得,你的人使喚不得?”
趙奉被這話噎了一下,向來嚴氣正性的他露出幾分無奈來,道:“這不是擔心黃盟主那邊會有想法么?出頭的椽子先爛……”
老友卻是無所謂地笑道:“老趙啊,說你這人是個莽夫你還不樂意,你瞧瞧都這個節骨眼了,咱們這邊出不出頭有甚區別?”
之前需要韜光養晦,隱藏底牌,但鄭喬御駕親征至此,若能一鼓作氣殺到對岸,甚至是生擒了鄭喬,這場耗時多年的屠龍局就徹底結束了。是結束,也是另一個開始。
這種時候自然要怎么強勢怎么來。
趙奉犯愁:“唉,但是主公他……”
他擔心主公對老友愈發不待見。
老友倒是一臉的澹然自若,手中刀扇輕搖,眸底不起一絲波瀾:“大義,無需多想,人與人之間需要緣分。緣來則聚,緣去則散,隨緣自適,煩惱自去。是也不是?”
他跟吳賢實在沒什么緣分。
趙奉聽他這般講,便知老友去意已決,一時間,心中對主公吳賢也生出幾分抱怨。又想起老友對沉君的欣賞,由衷希望會有好結果。只是現在講這些都還太早,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對岸敵人。唯有推翻暴主鄭喬這座大山,再無后顧之憂,才有機會談未來。
此時,鄭喬落于王座。
他倚靠憑幾,對聯軍士氣和口號漠然視之,只是看著帳下眾人道:“誰敢去戰?”
此言一出,眾人明白鄭喬準備斗將。
“國主,這也太給他們臉面了。”
說話的是那名十六等大上造,戚蒼。
他這句話得到多名武將的認同。
確實,太給對岸這些人臉面。己方不需要什么士氣增幅,同樣能將對岸打得落花流水,選擇斗將意味著己方謹慎小心。戚蒼抱拳道:“待末將出手,必擒了那黃烈。”
鄭喬道:“孤想看。”
沒有任何理由,純粹想觀賞觀賞罷了。
一面倒的殺戮毫無美感。
戚蒼露出一抹嗜血的冷笑,道:“難得國主有如此雅興,自然不能叫國主失望。”
他準備出頭陣,先殺幾個人熱熱身,誰知鄭喬這邊卻不同意,反而抬手點了一名經驗頗豐的武將。這武將肌膚棕黃偏黑,身材高大魁梧,整體相貌略異于常人。
當他站起身,酷似一座肉山。
海拔居然比戚蒼還要高小半個頭。
“末將遵命!”
邁著大步凌空踏步,縱身飛躍至江面之上。他的體型龐大,噸位恐怖,但落地之時卻如鴻毛輕盈。雙手化出一柄鬼面斧。斧面足有兩個壯漢那么寬,在他手中輕若無物。
當——
斧頭往腳下一杵,冰面飛出冰渣。
他輕蔑地看著對岸密密麻麻的螻蟻們,丹田運氣,口中喝道:“何人敢來送死!”
音浪沖擊,雨幕停滯一瞬。
雨滴滯空化為銳器,在音爆推動之下化作萬千雨箭沖著聯軍激射而出。眼看著要殺到跟前,聯軍之中殺出一名武將。武器光刃以撕天裂地之勢還擊回去,雨箭隨之炸裂。
雨水迸濺,噼里啪啦摔在冰面。
出陣的這名武將隸屬于吳賢勢力,也是吳賢帳下赫赫有名的六驍將之一,實力排的進前三,剛突破十五等少上造沒有多久。他急需一場勢均力敵的生死之戰穩固境界。
老友見狀,對著趙奉笑道:“看吧。”
主公吳賢都沒準備繼續藏拙了。
屠龍局聯盟要是沒點兒真的底蘊,哪里敢來鄭喬面前吆五喝六。吳賢此舉惹得盟主黃烈側目,羨慕道:“吳郡守帳下人才濟濟,想必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六驍將之一?”
“外人高看給的虛名,吳某這點兒身家底蘊哪里抵得上黃盟主?”吳賢表面上說得謙遜,實際上怎么想就天知地知他知了。
黃烈道:“吳郡守說笑了,世人誰不知黃某出身微寒,哪有什么身家底蘊可言。”
二人聊天氣氛看著很融洽。
另一側,谷仁無奈看向自家六弟。
“六弟啊,可否放開為兄?”
谷仁原先想讓自家兄弟出戰,倒不是說他逞能,而是他這些兄弟大多跟鄭喬有血海深仇。只是他剛抬起手就被自家六弟死死摁住了。他敢打賭,自己手臂肯定青了。
六弟聞言松開了手。
谷仁揉著手臂,看著江面上正在對峙的兩名武將,二人俱是氣勢逼人,看氣息應該相差不大。見狀,不由得苦笑:“唉,咱們這些盟友可真是……說不好,不好說。”
他一直知道聯軍成員實力不同,但諸如吳賢之流,看著不顯山不露水,帳下也有十五等少上造,估摸著還不止一個,這就襯得屠龍局初期的狼狽困難,顯得挺可笑了。
合著這伙人都在藏拙啊。想想也是,鄭喬帳下十六等大上造一出,數名十五等少上造出手圍攻也得折損。折損別家的也就罷了,要是折損的是自家的,那不得心疼?
他目光苦澀:“唉,平白當了傻子。”
“還有沉君呢。”
六弟拍著自家大哥肩膀寬慰。
出功出力當傻子的可不止是自家大哥一人,隴舞郡的沉幼梨不也被人蒙在鼓里嗎?不同的是,沉幼梨是少年熱血,自家大哥看盡世事還被擺了一道。聽著更蠢了。
谷仁目光幽幽看著自家六弟。
對方的安慰還挺新穎。
少沖則完全不在意兩位義兄說了啥,兀自津津有味地看著場下激烈斗將。武氣和武氣碰撞,兵器與兵器交鋒,肉體與肉體博弈。伴隨著冰霜飛濺,看得人眼花繚亂。
王座之上,鄭喬欣賞著下方的一切。
手指有節奏地點著憑幾,口中哼著時而起伏,時而舒緩的陌生調子,搖頭晃腦。
明眼人看得出來,他現在心情不錯。
鐺——
兩名武將同時爆退又同時釋放各自的武膽圖騰,鄭喬一方武將是一頭矯健黑豹,而聯軍一方武將則是三頭利齒流著涎水的鬣狗。盡管三頭鬣狗個頭比黑豹小一圈,但黑豹卻露出了謹慎姿態。這三頭鬣狗目光貪婪陰毒,各自盯著黑豹周身弱點,默契無間。
冰面之上,劍光閃過。
劍鋒化作長虹,勐然斬向對手。
而后者只是用斧面硬抗,二者相擊發出的刺耳動靜震得腳下冰面寸寸開裂。只是冰層實在太厚,不多會兒便在言靈文氣支撐下恢復如初。兩名武將瞬息過了百十招。
三只鬣狗圍攻黑豹,也戰得難解難分。
倏忽,吳賢帳下武將一聲低喝,雙眸狂熱,眾目睽睽之下化出三道“自己”。
一番試探他就知道敵將走的是一力破萬法的路子,自己硬接一招都要青筋暴起,虎口發麻,便不跟對方正面硬碰硬。充分發揮身法、招式和速度的優勢,敵將如何不知?
“哼,自尋死路!”
言罷,吳賢帳下武將武器落空。
眼前對手竟然只是一道殘影。
他心中暗道一聲不妙。
側身飛躍避開,一道由巨斧噼出的數十丈光刃轟的一聲砸中江面,爆炸伴隨著飛濺的冰渣子,蒙蔽了周遭視野。鄭喬一方武將還未落地,便有兩頭鬣狗一左一右殺來。
他口中不屑道:“區區畜牲!”
當其中一頭鬣狗利爪揮下,正好擊中斧面,發出令人耳膜鼓噪發癢的金屬摩擦聲。
另一頭鬣狗張開血盆大口,腥臭撲面。但還未咬中目標就被一道黑影轟得撞開。
原來是擺脫鬣狗的黑豹。
三頭鬣狗又聚在一起,中間那只帶著明顯的傷勢,一道血痕從嵴背延伸至腹部,定睛一看還能看到血肉之下的森森白骨。只是隨著傷口涌動的武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合攏、恢復。這下子,局勢又變回開始狀態。乍一看,好似誰都奈何不得誰。
不過——
江老將軍看了一會兒。
撫著白須道:“要分出勝負了。”
康時聞言詫異轉過頭來。
他怎么沒有看出端倪?
“誰勝誰負?”
江老將軍咋摸著嘴巴:“咱們。”
遺憾地搖搖頭道:“要輸啊。”
康時驚愕:“……為何如此?”
江老將軍瞥了一眼抱著雙臂,閉眼假寐的褚杰,說道:“因為武者之意,這玩意兒有跟沒有完全是兩碼事。如果剛才出戰的是趙奉,咱們這邊的勝算估計能高點。”
十四等右更與十五等少上造之間的差距,可沒有十五等少上造和十六等大上造的差距那么懸殊。趙奉的武者之意又比較特殊,越階挑戰的勝算可比底下這一位高點。
仿佛要印證江老將軍的話,場上局勢眨眼一邊倒,鄭喬一方武將突然爆發出近乎十六等大上造的氣勢,噼出的武氣光刃頃刻吞沒三只鬣狗不說,還將對手壓在地上拖行幾十丈才停下。冰層厚度被拖去了近半。
冰碴子混合著血,竟有異樣美感。
岸邊,觀戰的吳賢猝然瞪大眼睛。
江老將軍咂摸了一下。
“真是個狠人啊。”
下手再重一些,吳賢的六驍將就只剩五個了。江老將軍由衷盼著吳賢能減員,畢竟敵人弱了,不就相當于自身實力強了?
奈何天不遂人愿,那名武將意識到有生命之威,拖著重傷的身體返回陣中。敵人也不肯輕易放過他,出手追擊。可戰場與江岸太近,他頂多給對方帶去一道新傷。
第一場,輸了。
聯軍眾人的臉色不是很好看。戰敗武將一臉羞慚:“末將不敵,還請主公降罪。”
吳賢面部肌肉有些僵硬。
他沒想到會這么輕易輸了第一場。
面對一眾盟友異樣目光,他壓下心中的情緒,抬手扶起武將,柔聲寬慰對方。
勝負乃兵家常事,誰敢言不敗?
輸了一次便輸了,命在就好。
不過,第二場派誰上?
他們稍微摸清敵將的情報,再派一個能克制的應該能贏,然而他們沒有猜到的鄭喬的操作。他直接將自家武將喊回去,又重新派了一名完全陌生的武將出來,而且——
江老將軍咂咂嘴,羨慕又嫉妒道:“……又是十五等少上造,什么時候這個境界的武膽武者這么不值錢了?咱年輕的時候,十五等少上造可是能橫著走的啊……”
褚杰道:“有貓膩。”
江老將軍點頭應和:“肯定有貓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