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不看乞兒的反應。
兀自說道“不過,我有幾個條件。”
乞兒下意識應答“沈君請說。”
說完,她自己也怔了一下。
眼角眉梢帶著一絲絲的懊惱。
她似乎在抱怨自己過于急切薄情,會給沈棠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畢竟在世俗看來,上一代恩怨是上一代,她作為孫女跟那對老夫婦血脈相連,不該這般大逆不道。
自己這般迫不及待,旁人看了或許會覺得齒冷,暗道此女莫不是白眼狼轉世為人。。
連一旁照顧她好幾日的小吏也流露出些許隱晦的不贊同,眸底甚至帶著幾分失望。
意外的是,沈君神情并無絲毫譴責。
沈棠道“狀紙你來寫。”
乞兒不解其意,但還是點點頭“這是自然,只是小民學識有限,未必能寫好”
她的啟蒙都是阿娘手把手教的。
僅限于識字、會寫、懂點道理。
要說文采辭藻,那是一點兒沒有,狀紙怎么寫,她刻意打聽過,心里一直有個愿望為阿娘翻案、申冤、陳情,還她清白但這雙手凍傷嚴重,寫的字不好看。
沈棠又道“由你擊鼓喊冤。”
乞兒聞言怔了一下,略微明白過來。
沈棠繼續“由你來上告。”
乞兒并未作答。
沈棠看著乞兒這副可憐模樣,心軟了一瞬“你確定要這么做作為那對老夫婦的親孫女,親手寫狀紙、擊鼓上告,倘若事情屬實,他們最輕也是一個俱五刑”
何謂“俱五刑”
浮姑城上下都知道。
高臺審判,七家地頭蛇有太多被“俱五刑”的現成例子,通俗來講等同于大卸八塊。
乞兒還有些文化,心里更清楚。
她真要親手將血緣上的“阿翁阿婆”送上死路違逆孝道,行大不孝之道,遭人唾棄
這時,一直不發言的小吏輕聲開口“沈君,既然那對老夫婦罪行確鑿,派人去抓就行,何必讓這位小娘子上告”
小吏同情寡婦乞兒這對母女的遭遇,但親孫女手刃親爺奶,這實在是令人無法接受。
往后,乞兒如何在世間立足
沈棠道“意義不一樣的。”
小吏很敬佩這位沈君,但在這件事情事情上卻有些分歧,也無法理解沈棠的決定為何要這般逼迫一個失恃失怙的孤女明明可以用更溫和的手段解決這件事情。
他道“恕下官無法茍同。”
沈棠道“因為你用世俗的目光去看,自然無法理解。可你用那位夫人的目光去看,這么做才能讓她真正欣慰釋懷。大齡男子買賣婦女不只是為了有個女人暖被窩”
說到這個詞,她嗤笑了一聲。
小吏無法t到她的笑點。
沈棠收斂笑意。
恢復平常的冷靜和理智。
“也不只是為了有人照顧自己穿衣吃飯,其根本目的還是為了借用女人的肚子生出自己的血脈子嗣。他們認同子嗣屬于自己人,女人是外姓外人。所以,女人再怎么反抗也只是不聽話。至多讓他們惱羞成怒而不是反省、畏懼,因為這個不聽話可以找人販換下一個聽話的。唯有讓他們打心眼認定的自己人站出來才有震懾力”
“可、可是”
小吏可是了半天也沒說出可以反駁的話,倒不是無法反駁而是無法說。
“可是有這種勇氣的人太少了。”沈棠神色頗為遺憾,淺笑道,“因為往往連那些子嗣也認為這是家事,家丑豈可外揚跟一個被人用銀錢買來的阿娘相比,花錢去買的阿父、阿翁阿婆更值得親近。失去一個親人跟失去三個親人,怎么選擇也不用猶豫。即便有幾分良心過不去,也會用世俗為自己開脫所以,我倒是覺得那位夫人極其勇敢。”
家道中落沒頹廢,被拐賣進深山給父兄三人共、妻不認命,被人動輒打罵羞辱,仍要抓住機會打掉父不祥的孩子,作為弱者盡了最大努力去抵抗現實厄運。
若非神智混沌又被盯著,估計也不會有那個兒子和眼前的乞兒。在獲悉父母已故后,那位夫人應該已經認命,覺得安心撫養一雙兒女也好,偏偏又出了刁某之事。
擺在她面前的只有一個選擇
繼續認命,保全兒子,任由“公婆”賣掉自己和女兒為妓,反正她已經這么爛了,繼續爛下去也無妨。但她偏偏不肯遂了他人意,走了另一條世俗無法理解的路。
作為這個世道最渺小的螻蟻,用最無力的方式證明清白,或者說最后的反抗。
小吏咕噥“可是為母殺子”
沈棠“這母親是她自愿當的
小吏噎了下“雖非自愿,可”
沈棠唇角勾起笑意卻毫無感情“可木已成舟,便該接納這倒是遂了買賣者的心,買過來的女人生了孩子便乖了,所以想留住一個女人,只需讓她生孩子就行。”
小吏道“可她既是人母,那也是她的血脈至親啊,怎么下得了這個手”
沈棠嘆道“人母,哎,那世俗何嘗將她當作是一個人呢人都不是,何來人母之說至于怎么下得了這個手,原因估計很復雜因為記憶恢復,發現孩子阿翁阿婆就是仇人,恨意滔天,無法接受;因為局勢逼人,不證明清白就只能母女為妓;也因為,這兒子若活著長大,會有下個女人步上她的后塵我想那個村子應該還有不少類似際遇的女人,也有相同身世的子嗣,她已經從代代相傳的子嗣身上,看到了既定的未來”
小吏聞之神色微動。
態度已不似先前那般。
沈棠神色憐憫“她或許也有另一重顧慮由她帶到世上的孩子,再由她親自送走。母子在黃泉團聚,由其親自照料撫養,比留在世上更讓她放心吧。誰也不知死后的世界如何如今這世道,活著就是歷劫。”
一顆顆淚水從乞兒眼眶滾落。
泅濕了粗布麻衣,暈開道道深痕,乞兒狼狽哭道“所以阿娘是拋下我了嗎”
一句話,仍不能疏解。
歇斯底里再道“她真拋下我了”
所以最后一面才會是那般眼神
沈棠看著她止不住的淚水,腦闊也止不住地疼,無奈道“那只是我的猜測。”
乞兒卻覺得沈君這番話中了八、九成,阿娘她本是知書達理的富家女,自小學的是溫良恭儉讓,生活再清苦,她每天也會早早起來,一絲不茍地打扮自己。
她與那個麻木骯臟的村子格格不入。
那些粗俗庸婦唾罵她“狐媚”。
“阿翁阿婆”心情不快便指桑罵槐。
她與弟弟初時年幼不知,只覺得阿娘的確丟人,一舉一動帶著旁人說的“妖氣”。
甚至跟阿娘鬧脾氣,阿娘也不氣,只道悅己而非悅人,你們還小,不懂。
流浪多年,她仍舊不懂,最懂阿娘的人,卻是與阿娘從未謀面的沈君。
乞兒哭得厲害,幾乎要厥過去。
沈棠看著她這樣,也不準備再逼。
直接派人抓了那對老夫婦宰了就是。
誰知,乞兒卻攔住了她。
抽抽噎噎“小、小民從未不愿,為阿娘、洗清冤屈,本就是小、小民茍活至今的根由。只是、只是小民斗膽請求,先前欺辱阿娘的父兄三人,小民也要他們的命”
乞兒深呼吸壓抑奔涌的情緒,一字一句“小民要親眼看著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沈棠倒是對這個乞兒刮目相看。
上告阿翁阿婆,不只要過心里那道坎,還要有勇氣面對世俗無窮無盡的辱罵誤解。
無人會理解她的選擇。
或許污名會伴隨她終生。
沈棠道“你與你阿娘一樣勇敢。”
不認命的人,才可能逆天改命。
實在是非常難得。
她道“現在認字的人也不多,你既然識得幾個字,不如留在治所打打下手吧。”
乞兒目光陡然一亮。
語氣恍惚“可、可以嗎”
沈棠道“自然可以。”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這個乞兒的勇氣,她很欣賞。再者,沈棠骨子里也不是什么純白之人,只要是她認為正確的、合乎她行為準則邏輯的事情,她就會去做。
至于世俗認可不認可
說干就干
沈棠找了人準備捉人歸案。
治所人手吃緊,幾乎每個人都忙得腳打后腦勺,連不屑職場內卷的康時,再三猶豫之后也學著沈棠開啟內卷加班模式。不過,他還是卷不過沈棠這個終極卷王之王。
他只招出一道文氣化身,持續一個時辰便要強行收回,工作效率是比之前快多了。
工作效率快了,看著自然也“閑”了。
于是被抓了壯丁。
驟然得知乞兒遭遇,康時頗為同情。
對于此番惡行與陋習,他也有心理準備其實都不用刻意出門打聽,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絕對不少。窮山惡水出刁民,只有你想不到的,沒刁民干不出來的。
此事,遲早會擺在沈棠案前。
時間早晚罷了。
只是有些人會管,有些人會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那些刁民有了媳婦兒才會安分,不給他們媳婦兒傳宗接代,他們就鬧事。反正木已成舟,何不粉飾太平
至于還未發生的
哎,自然要努力防范。
老官吏如此委婉勸說沈棠。
“沈君,自古以來便有對略賣人施以重刑的前例,但屢禁不止,絕非一兩日之功便能杜絕。您根基未穩,不若徐徐圖之。若為玉碎不為瓦全哎,何苦來哉”
這些事情他們其實都知道的。
此類事情在河尹各處村落少不了。
但不能管啊。
一來,治所落魄,他們這些小官吏沒這本事去管;二來,河尹地方小,隨便抓兩個人往上查查,七拐八拐也能查出一點兒祖上交情,他們不好去管;三來
沈棠抬手示意他打住。
只說了一句
“我沈幼梨自四寶起至浮姑,于城內高臺,以七家尸體筑京觀,何懼宵小”
莫說只是一伙刁民,便是這些刁民有公西仇之流的武力,她也不會手軟分毫。
再者說
她是來治理河尹郡的,不是給這些蟲豸輸送養料,為他們鑄造舒適溫床的。
至于以理服人什么的
道理從來是說給人聽的。
因為畜牲聽不懂。
路上。
康時見乞兒眉宇間帶著幾分難掩的激動和雀躍,心下暗道“奇人”,主動挑起話題。
“朱小娘子”
乞兒漠然道“小民不姓朱。”
康時疑惑“可那不是朱家村”
朱家村基本都是“朱”姓族人聚集的村落,外姓基本都是“嫁”進來的外姓女。
乞兒道“小民決意隨阿娘姓氏。”
既然“阿翁阿婆”是以血脈姓氏劃分“自己人”和“外姓人”,迫害阿娘也是為了延續這個姓氏和血脈,甚至將當年年幼的她賣給老鰥夫為妻,也是為了將收來的錢用在延續“香火”上,那她自然不再適合冠以“朱”姓活著。一如阿娘,絕不能遂了他們的愿
康時問“那小娘子如何稱呼”
乞兒聞言卻恍惚了一瞬。
半晌才聲音干澀道“虞。”
康先生一問,她才倏忽想起來阿娘在旁人口中的代稱永遠都是“朱家的”、“朱家寡婦”,無人喊她本來姓氏、閨中姓名,甚至連作為女兒的自己也是偶然得知。
“阿娘極喜一首虞美人。”
乞兒幼時也曾被她抱著一筆一劃撰寫。
虞美人是哪個美人她很美嗎
不是哦,虞美人是一首教坊曲,后為詞牌名,不是什么人,更不是美人。不過偷偷告訴你,這是阿娘的閨名。
乞兒驚詫阿娘是美人
寡婦故作捧心蹙眉狀,哄騙單純懵懂的女兒,道難道阿娘不美嗎既然是個美人又喚作美人,那有何不可呢
乞兒沉思,似乎有些羞恥那女兒還小,現在是不是要叫小美人
寡婦被逗笑那你長大了叫什么
大美人。
乞兒被自己的回憶逗笑。
“小民姓虞,名紫。”
她似說給康時聽,又似說給自己聽,也或許是說給已經不在的人聽。
又道“惡紫奪朱的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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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愛談(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