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讓朕來

191:孝城亂(三十一)

翟樂并未聽出沈棠的話外之音。

他還以為沈棠只是單純同情慘死的百姓,跟著長嘆道:“這般高度力道,莫說這些普通人,便是我也不敢說自己落地能安然無恙,多半還是要傷筋動骨臥床個三五日……”

翟樂還是七等公大夫都這么慘了,更遑論那些病懨懨的普通百姓呢?如今只能祈禱他們死亡前不要受太多痛苦,其余的——

真真是鞭長莫及、愛莫能助!

思及此,翟樂恨不得一拳頭將掩蔽掩體捶爛了,偏偏他不可能二話不說沖出去阻止。敵人軍馬糧草充裕,他們滿打滿算幾百號筋疲力盡的殘兵,沖出去就是給人送人頭軍功。

沈棠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也不會天真以為大活人被投石機甩出去,越過高高的城墻還能安然無恙,她只是福至心靈,緊跟著靈光一閃,腦中浮現某些可怕的猜測:“我擔心百姓尸體會引發疫病。”

聽到“疫病”二字,翟樂頭皮瞬時發麻。

他道:“疫、疫病???”

翟樂又驚又怕地看向孝城的城門。

不知道是沈棠的話給了他某種暗示,還是心理作用,他覺得此時夜幕下的孝城城墻宛若一頭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氣息微弱的巨獸。面對叛軍露出的爪牙,毫無抵抗之力。

沈棠道:“這有什么值得驚訝的?”

翟樂問:“你怎么突然想起這個?”

沈棠:“大災之后必有大疫。”

她剛剛想著那些百姓怎么一個個都病懨懨的,十個里面有三五個是正常的,畢竟現在的環境老人小孩生存都艱難,加之抵抗力不足,生病的幾率比青壯年高。但是,被投入孝城的百姓全一個病容,這很不對勁!

看著不像是叛軍隨意抓來的,倒像是一個個被精挑細選過的。一旦萌生了這個念頭,其他猜測便順理成章了。叛軍干嘛沒事挑選一群生病的百姓,將其丟入孝城?

若只為了震懾,哪個百姓不一樣?

為何單獨多花費一份心思?

除非,他們是故意投放生病的百姓!

沈棠冷不丁便想起了那句“大災之后必有大疫”,她解釋:“這話雖然不絕對,但仔細觀察每一場天災人禍過后的百姓生活,多少還是有些道理的。疫病大多跟飲用不健康的水,吃被污染的食物有關,再加上老鼠蚊蟲亂竄,極容易爆發大規模疫病。”

天災例如洪澇,人禍例如戰爭。

現在沒天災,但人禍近在眼前。

孝城被叛軍圍困,城中百姓不止要面對叛軍的威脅,還要面臨飲水、食物等危機。同樣被困的也不只有孝城百姓,還有動物,例如蛇蟲鼠蟻。它們餓瘋了,什么食物不能吃?

翟樂怔愣許久。

他知道天災人禍后容易疫病橫行,但從未想過跟食物飲水有關,他倒是聽族中醫者念叨過,說什么“夫瘟疫之為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

通俗來講,就是瘟疫這玩意兒跟天地間的邪氣有關,邪氣入體便生疫病,身體孱弱的人,例如老人小孩兒最容易中招。何謂邪氣呢?估摸著跟天地之氣、文氣、武氣一樣。

只是天地之氣能化為文氣、武氣供人使用,是有益的氣,而邪氣只會引發疫病。

不同季節,邪氣強弱不同。

結果——

小伙伴卻說疫病跟飲水有關系。

他是相信醫者還是相信小伙伴?

翟樂暫時不想這個。

他問:“生病的百姓尸體……又怎么會引發疫病?城中百姓再餓,這會兒也不至于吃啊。”

畢竟還沒到彈盡糧絕的時候。

真到那時候,尸體爛得差不多了。

沈棠則反問他:“假使你是城中的百姓或者士兵,從天而降這么多尸體,你是任由其腐爛生臭,還是隨地掩埋,亦或者圖省事兒,直接往護城河一拋?若是掩埋,蛇蟲鼠蟻餓瘋了也會將尸體扒出來,若是往護城河丟……你猜猜,百姓飲用的水干不干凈?”

這個時代,除了有些殷實家底的百姓會喝煮沸過后的熟水,絕大部分百姓都是喝生水。在他們看來,只要水質清澈就可以飲用,殊不知水中藏著大量微生物,甚至是寄生蟲。

身體再健康也禁不住這么造啊。

翟樂道:“這……”

他想說以往不都這么過來的嗎?

也不見到處都是疫病。

倘若連喝個水都這么危險,這世上還有活人嗎?只是沈棠說得信誓旦旦,讓他不由得信服。

“不管叛軍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么做……”沈棠說到這里頓了頓,神色微微黯然,不管是哪一種,她又能幫上什么忙呢?既不能力挽狂瀾擊退叛軍,也不能拯救孝城百姓于水火。

驀地,強烈的無力感讓她嘆氣。

眼睜睜看著一樁悲劇慘案發生卻毫無能力扭轉,個中苦澀滋味唯有自己清楚。她先前還笑話祈善有一身本事卻生性悲觀,既然看不慣這個世道,為何不積極投身其中,選個心目中的明主,盡心盡力輔佐,齊心協力平定亂世……不管怎么樣,總比說風涼話好。

如今再想想,小丑竟是她自己。

她現在似乎能理解祈善說出那句“四方之地,從未有過‘局勢安定’之時”。不是他生性悲觀,只是少年熱血,還未被現實生活狠狠毒打,不知“平定亂世”四字的分量有多沉。

舊江山渾是新愁。

平定亂世哪有那么容易。

最后只落得一句感慨——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少年人啊……

沈棠那一口氣還未嘆完,被祈善一巴掌拍后腦勺上強行打斷。她捂著被打疼的后腦勺,怒目瞪向祈善,道:“你干嘛偷襲我?”

不講武德啊!

祈善皺眉:“你那是什么表情?”

莫名其妙就開始喪。

那表情頹喪得像是給誰發喪。

沈棠揉著后腦勺咕噥:“我這不是突然明白你當時的心境了嗎?唉——不過你打了我,我不會跟你道歉的……下回力道輕點。”要不是沒惡意,她剛才說不定就擰斷他的手了。

祈善:“……”

好半晌才明白過來沈棠指的啥。

他哭笑不得道:“你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人感慨這個做什么?又不是遲暮得走不動道了。”

故作老氣橫秋的樣子可真欠打。

沈棠:“……”

祈善又挑了挑眉,調侃道:“幼梨才十二,我也才二十四,這個年紀就開始感慨‘終不似,少年游’,你讓褚無晦感慨什么?”

他們都還年輕。

年輕意味著有力氣。

如何扛不起“平定天下”四個字!

眼前這座孝城,不過是整個亂世的冰山一角,一個縮影。他們現在對此無可奈何,但不意味著以后不行。不管是他還是沈小郎君,都不該被眼前的困難打擊得毫無斗志!

沈棠:“……”

一時間不知道該吐槽祈不善真是隨時隨地不忘黑無晦,還是吐槽他吃錯藥,突然熱血沸騰。

不過,也虧得祈善打岔,她順利從那種無力頹廢情緒中脫身,下意識開始思索應對之策。

己方人數少,糧草幾乎沒有。

正面跟叛軍打架是沒希望。

那么,能不能迂回著來?

例如——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或截殺他們糧隊,盡可能騷擾?再或者,潛入城中試著聯系此時坐鎮孝城的指揮者,看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提醒可能會發生的災禍?

沈棠遲疑不定。

最后還是要跟祈善幾個商量商量。

商量結果還不得而知,但楊都尉一大男人紅了眼眶,差點兒當眾落淚。他沒想到這種絕境,還有仁者義士愿為孝城奔波。

沈棠:“……”

嗨,倘若楊都尉知道是誰截殺了他看護的稅銀,估計會原地暴跳如雷,暴打她的狗頭。

祈善對第一個提議感興趣。

翟歡偏向第二個。

楊都尉否定了第三個。

他們幾個文士和武者可以在不驚動敵人的情況下潛入孝城,但跟隨他們的士兵不行,一旦沒了他們的指揮調度,碰見叛軍就是個死。至于第一個和第二個,他又搖擺不定。

翟歡:“……”

選擇困難癥又犯了是吧。

沈棠咕噥:“倘若能圍魏救趙就好了。”

讓叛軍主動撤兵!

只可惜他們不知道叛軍軟肋在哪里,第一個和第二個方案也是以騷擾為主,很難對叛軍造成毀滅性傷害。若是能借力打力也好……

借力……

打力?

沈棠腦中驀地閃過什么。

她道:“等等——我突然想到一個辦法,我們或許可以借力打力。以彼之矛攻己之盾……讓鄭喬這一家子狗咬狗啊!我們兵力少,但絕對有人兵力多,鄭喬不就是嗎?”

翟樂道:“鄭喬派兵援助孝城?”

翟歡也道:“可能性不大。”

彘王為首的叛軍突然叛變突襲,鄭喬那邊還不知什么時候收到消息。再者,孝城雖是四寶郡的州府,四寶郡地理位置也不錯,但還未重要到鄭喬會抽空特別關照的程度。

相較之下,其他失地更重要。

沈棠又道:“如果……國璽在孝城呢?鄭喬手中有庚國的國璽,所以叛軍在他眼中不足為懼,但孝城國璽一旦落入彘王等叛軍手中,情況又大不同了!鄭喬若知道,絕對會第一時間派兵阻攔!只要孝城能撐到那個時候,或許有一線生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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