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對方的旗號,正中央是大夏龍旗,旁邊另有一桿熊旗,后面則是各部族、各屬國的圖騰旗號,這是天子出行的儀仗。夏啟為天子,立國號為大夏,但繼承的仍是軒轅黃帝的法統。
夏后氏的本部圖騰是熊,熊亦是軒轅黃帝部族聯盟的圖騰之一。軒轅為天子后,以龍為旗號,儀仗配以所屬各部族圖騰,夏啟今日亦效仿之。遠遠見到那輛牛車駛來,天子的儀仗衛隊已停下腳步,而天子夏啟則走下了車,越眾而出單獨站在道路中央,率先行了一禮。
望見天子下車走來,小九也早就下了車,站在道旁側身回了一禮。小九當然不會認為天子夏啟會主動向自己行禮,所以讓開了迎面的位置,看上去夏啟是在給這輛車行禮,實際上也是。
青牛卻晃了晃大腦袋,一副牛模牛樣,那意思仿佛在說——有事別找我說,我就是拉車的!
伯益回避了,青牛又是這個態度,那么能說話的人只有小九了。小九開口道:“拜見中華天子!”
夏啟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那空蕩蕩的牛車,很自然地掩飾了場面上的尷尬,已經笑著走到小九面前道:“啟久聞九公子之名,平定寶明國事、功成飄然而去,為中華難得之年輕才俊,令啟敬佩!不知九公子今日為何會乘這輛車行游四方?”
只要天子愿意,不難將小九的身份以及他從小到大的很多事情都打探清楚,但夏啟卻打探不出小九與虎娃的確切關系。青牛料得沒錯,夏啟不是沖小九來的,而是沖這輛車和拉車的牛來的,更確切地說,是沖牛與車的主人來的。
夏啟說話倒也直接,開口便問到了關鍵。小九答道:“區區寶明國事,有勞天子掛懷了,我如今是依照先生的指引外出行游,這輛車曾是先生的坐駕,這頭牛也是先生的坐騎。”語中帶著神念,介紹了他和虎娃的關系,以及這頭牛和這輛車是怎么來的,并無什么隱瞞。
夏啟微微一怔,隨即又笑道:“九公子與我皆是虎君的晚輩,正須好好親近。虎娃將車駕賜予九公子,九公子又于翟陽城中協助城主問案,不知他老人家還有何吩咐?”
夏啟在戰場上并沒有找到伯益的遺體,也沒有尋回人皇印,只得對外宣稱伯益已死于亂軍之中。可是伯益突然出現在中原一帶,還乘坐著虎娃、大禹當年的白香木車,拉車的就是虎娃的坐騎青牛,夏啟也吃了一驚。
夏啟已猜到伯益是虎娃救走的。虎娃與伯益有舊,救伯益一命倒也不算太意外,但虎娃讓伯益乘坐著他自己的車駕,又公然出現在中原,而且還過問了翟陽城中的一樁兇案,這又是什么意思呢?
夏啟吃不準虎娃的態度,所以一定會趕來詢問的,哪怕為了人皇印的下落,他也得親自來。小九當日離開翟陽城時刻意弄得那么醒目,還和翟水氏伯君的車駕打了個照面,就早料到了今日這一出。
先生什么時候成老人家了九很恭謙地答道:“先生并無吩咐,那都是隨玉自行所為。我本打算秋后趕至翟陽城,等待天子您核刑的批復,若有必要,還將親往帝都拜見天子,卻沒想到能在此地與天子相遇。”
見小九自稱隨玉之名,天子夏啟也換了稱呼:“原來是隨玉先生找我有事,那就不妨同車去沇城中一敘,我也有很多事想問隨玉先生。”
小九卻有些為難地回頭看了一眼道:“我確實有話想與天子您說,但給我拉車的這頭牛卻不想進城,我們能否就在這路邊聊聊?”
這是鄉下的兩個鄰居在路上遇到,就站在道旁聊上天了?面前站的可是中華天子,率著儀仗衛隊在此等候,又邀小九同車去沇城,小九竟然給了這樣的提議?可他說這是青牛的意思,夏啟也有些無奈,點頭道:“那好,我這就命人于路邊設帳,你我兄弟可好好說話。”
夏啟不是其父大禹,他御下嚴苛,待人也沒有那么隨和。他站在這里與小九說話,身后的儀仗親衛包括隨行侍臣誰也不敢亂動,因為天子已下令不得打攪。可是小九今日初見夏啟這位天子,感覺卻十分親切,夏啟甚至以兄弟相稱。
這當然還是沖虎娃的面子,虎娃親自指點了小九那么多年,還將那輛白香木車送給小九乘坐、青牛親自為其拉車,這兩人的關系絕不一般。虎娃為什么救走伯益的同時還要帶走人皇印,又為何讓小九帶著伯益乘車駕公然現身,都是夏啟要私下里問清楚的。
小九搖頭道:“不必麻煩別人了,我已準備了一頂神器大帳,天子可愿進去坐坐?”
說著話他一揮手,拋出去一樣東西。此物是憑空出現的,看形制是一把寶傘,像是插在車上遮陽避雨的華蓋。寶傘在半空打開后化成了一片帶莖的蓮葉,落在道旁則是一頂大帳。
天子夏啟驚嘆道:“這是虎君的神器嗎?”他多少能猜到此神器的來歷,原先就是一片五色神蓮的葉子。
小九笑著點頭道:“是的,大牛方才借給我們用的。”虎娃將一枝蓮葉給了青牛,而青牛見過三水先生的神器寶傘,便央求云起幫忙,將這枝蓮葉繼續煉化成車上的傘蓋。在這一路上它并沒有把這件神器拿出來,方才卻私下借給了小九。
神器可隨形神變化,傘蓋化為大帳只是小手段而已,而且在這頂大帳內說話,外人無法窺探。
天子夏啟亦笑道:“難得見到虎君神器化為的大帳,能入內一坐,亦是啟的福緣。”
他與小九把臂進入了大帳,挑起帳簾時發現里面是空的,這位天子又吩咐侍從,趕緊把需要的東西都搬進來,包括桌案、座位以及茶點之類,一應器物皆異常華美,轉眼間就將這空蕩蕩的大帳給布置好了,隨后便打發所有人離開。
入座之后,小九給天子斟茶,夏啟舉杯回敬,這才開口道:“不知虎君近來可好?”
小九答道:“先生行蹤無定,我亦不知他如今身在何處,以此茶遙敬。”
“對,先敬虎君!”夏啟舉杯向著半空行禮,然后接著問道,“隨玉先生乘車駕驚動民眾,近日又未掩行蹤,想必已料到我會來,不知有何見教?”
夏啟也不傻,當然知道小九是故意驚動他的,肯定是有事想找他當面談,否則又何必準備這樣一頂大帳?夏啟既敢孤身進入帳中,當然就不怕小九會對他不利,他也不認為虎娃會對付自己,只是很好奇會有什么事?
這事還真不是虎娃交代的,就是小九自己遇到的,他當即放下杯子道:“翟陽城境內,柴郎殺當漢一案,想必天子已知。不知您如何裁斷?”
夏啟答道:“你是為這件事嗎?當漢并未向柴郎行兇,而柴郎當眾偷襲將其刺殺,按律已犯死罪。就算當漢該死,亦應由有司行刑。但慮及事出有因,為示寬仁,我已定其罪,卻特赦其刑,改流河泛充役三年。”
這樁兇案前后的內情都已經查清楚了,柴郎的罪行確鑿,沒什么疑問,天子定了他的罪,但赦免了他的死刑,改為流放到河泛之地服苦役三年,相比之下這已經是很輕的處罰了。
夏啟的語氣頓了頓,又說道:“若是哪位高人與柴郎有舊,柴郎在路上出了什么變故,那是他自己的事。但我身為天子,只能命城廓做此處罰。”
這話分明是一種暗示與試探,小九能聽得懂,夏啟暗指的是伯益之事。伯益當年犯的肯定是死罪,但其人被虎娃救走了,夏啟也只能宣布伯益死于亂軍之中,不可能將之赦免。
這和今日的情況有點不同,但也有類似之處。夏啟可以免了柴郎的死刑,但不可能不做其他的處罰。小九若與柴郎有交情、不想讓柴郎去服苦役,可以自己去把柴郎救走安置,但天子不會改變命令了。
假如是那樣,有可能會引起他人效仿。若是誰自認為什么人該死,未經有司查明、定罪、行刑,便擅自將此人刺殺,事后還不被處罰,那么就會天下大亂、秩序崩壞了。
小九搖了搖頭道:“我與那柴郎并無舊交,如何處置是天子權柄,我亦無意干涉。當初只是協助城主查明此案內情與真相,好讓他報于天子定奪,并公告城廓民眾知曉。而我今日想問天子,柴郎為何會犯下殺人之罪,除了他自身原因之外,還有什么人的責任?”
夏啟嘆了口氣道:“當然是因城主不為!否則我也不會赦其死刑。”
小九追問道:“天子可知何謂代大匠斫?”
夏啟:“愿聞其詳。”
小九:“先生曾言。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矣!……若有司已盡其事,是謂無為而治,天子可以無事取之,不必有人代大匠斫。
子丘先生其時在側,亦曾言。若民不得不代大匠斫,便傷其手,天子亦傷其手。是為禮崩,而亂之始也。”
柴郎之所以獲罪,不是因為他錯殺了不該殺的人,而是他沒有擅自殺人的權力,當時的情況也根本不是出于自衛。皋陶所定、夏啟沿用之律,對于死刑的執行,要求是非常嚴格的,各城廓都沒有擅自行刑的權限。
但是另一方面,出了這樣的事,也是因為無件城主的不作為。小九早就說過,無件城主不是沒辦法查出當漢的罪行,案情并不復雜,想查清并沒有超出正常人的能力范圍。最關鍵的一點是,柴郎已經告發了當漢。
假如柴郎沒有到城主那里告發當漢,而是直接就去把人給殺了,夏啟想赦免他恐怕也不太好說。
所以在小九看來,當漢是不是該殺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哪怕案情的真相是小九親自查明的。天子赦免柴郎的理由,重點也不在此,而在于柴郎是否是主動“代大匠斫”,又或者是他不得不“代大匠斫”。
若是柴郎不得不代大匠斫,那么責任又在于誰?從表面上看,挑不出無件城主太多的毛病,但事實真的如此嗎?天下事便是天子事,那么天子有沒有責任呢?執法者不執法、主政者不理政,有人該做的事情沒做,便會有人做不該做的事情,禮崩而亂之始。
這就是小九今日要問夏啟的,借用了先生的話。
夏啟聞言起身,向小九行了一禮道:“啟已明白,多謝隨玉先生今日指教,若有機會,亦替我感謝虎君之言!……而啟尚有一事。聽翟水氏大人說,他在你的車上看見有人的形容酷似已死于亂軍中的伯益,不知可否有此事?”
小九不緊不慢地問道:“天子要緝拿伯益嗎?”
夏啟搖頭道:“伯益已死,我方才并沒有見到他。”
小九直接問道:“那天子是想問人皇印何在嗎?”
夏啟終于點頭道:“我確是為此而來,不知人皇印是否在虎君手中?虎君若留人皇印,又有何用意?此物事關重大,啟不得不問!”
小九取出一物置于案上道:“人皇印不在先生手中,就在我的手中。先生托我找機會歸還天子,今日在此地相遇,正好!……天子且好好珍藏,不要再把它弄丟了。”
夏啟與小九把臂走出大帳,看形容像是一對父子,看神情又像是親密的兄弟。小九謝絕了夏啟一同進城的邀請,自稱要繼續在山野中行游。天子親自送小九上了牛車,贊其高人隱士風范,并表示了對其能在世外逍遙的羨慕,然后率眾回城。
大帳已收,牛車繼續前行,在十里后繞過沇城,繼續沿沇水向上游的王屋山方向而去。這時伯益又飄然回到了車上,問小九道:“隨玉道友,夏啟可曾提起我?”
小九答道:“倒是提了一句,但他問的是人皇印,而不是你。”
伯益:“人皇印呢?”
小九一攤雙手:“還給他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