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章

008、尋人

“倉蛉生,在您看來,造化一方世界,究竟是何等境界?”

這是在洞庭仙宮中,半空云瀑之上的亭閣里,虎娃問倉頡的話。獵文網倉蜱有造化一方世界之能,甚至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開辟帝鄉神土。而虎娃剛剛領悟造化一方世界之能,不論他愿不愿意,想造化帝鄉神土好像還差了那么一絲火候,當然要向這位“資深”前輩請教。

倉蛑持一只竹筒做的杯子。此杯有兩節,竹皮顏色翠綠,每一節的生枝處還各有一道金線豎紋。杯子中間的竹結中伸出一段細枝,細枝頂端長著五片鮮翠欲滴的竹葉,這節竹子仍然是鮮活的。

杯中雖不是造化玉露這等仙家至寶,但也是洞庭仙宮中特產的妙飲了,有凝煉生機菁華之妙。倉蛸杯飲下,還用手指彈了彈細枝上的竹葉,望著云階下閑臥花草間的青牛,悠悠問道:“你是什么人?”

話語伴隨著一道仙家神意,只可意會難以言傳。虎娃是什么人?他是巴原北荒路村人,后來才知自己是從清水氏城寨廢墟中抱回來的一個嬰兒,但這并不能改變他就是路村人的事實。再后來,他成了巴原上的彭鏗氏大人、奉仙國的國君

對于很多人來說,這個問題之所以答不上來,是因為很難總結,但心中自然會有這樣的念頭、有自然而然的自我歸屬。不僅是人,別的生靈也一樣,比如問敖廣。他原是東海中的一條黑魚,后來成了赤望丘門下,再后來

假如有一個人,他缺失了這些,比如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又用是什么人,內心則是孤寂而彷徨的。有些感受,擁有它的時候自然清楚,而在缺失的時候,卻很難明白那等心境。

經歷了一場大洪水,天子重華正式定都蒲阪之后,如今大部分時間都在巡狩四方,他又在做什么呢?其實就在締造各部族民眾的某種心境。

這個問題在后世,是很多哲學家企圖去回答的。有人站在主體的角度,說人的存在就是其本質;也有人站在客體的角度,說人是一切關系的總和。很難說誰更正確,只是闡述世界的方式不同,就看怎么去理解。

身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所有的經歷和行為,或者說與世界生的各種關系,就決定了每一個人。有人可能會迷失在這個世界中,但每個人都是在映射一個世界。有人口口聲聲要追求自我或本心,卻不明白所謂的自我與本心從哪里來。

造化一方世界,其實就是倉蚯個問題的終極答案。它不僅意味著一個人的內在足夠豐富、足夠強大、足夠完整、汲取了這個世界的營養,擁有了圓滿的見知,可以脫,真正地擁有自我的世界。

這樣一方世界,可造化于無邊玄妙方廣中,就是完整圓融的自我。可不可以將它打開,成為他人真實所見、并可進入其間。倉蚯能做到的,因為他已傳文字于天下;虎娃將來也是可以做到的,因為他正在傳道于天下。

倉頡傳的是文字,而文字并不是倉頡的文字;虎娃所傳的是大道,但大道并非虎娃的大道。這就是打開這一方世界的關鍵,太昊天帝當年求證了,而后能開辟帝鄉神土

就是簡簡單單的一句反問,仙家神意中,倉蚵佛在告訴虎娃怎樣去開辟帝鄉神土,或者又是在暗示虎娃,他自己為何沒有開辟帝鄉神土。其實倉頡本人也仍在堪悟之中,雖能給出這樣一個答案,但答案也在此終結。

虎娃坐在亭閣中悄然若有所悟,這一愣神就是很久。倉蠆清楚虎娃進入到一種類似于閉關的狀態,便沒有再打擾他,洞庭仙宮中的其他人當然也不會去驚擾虎娃。

倉螂開亭閣,背手走下如階梯般的層層云朵。洞庭仙宮中敲來了一位姑娘或者說是少婦,正是虎娃的弟子秀。這么多年過去了,秀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怯生生的芯頭,形容卻仍在二旬出頭,模樣生得端莊秀麗,看眉目身段,另有一股南疆女子特有的風情。

秀兩年前來過洞庭仙宮,那時她已有大成修為,在此修行了半年,與眾同門一起接受師尊的指點,如今又來到這里,不知有何事。倉顰上去笑呵呵地問道:“你就是虎娃的弟子秀嗎?”話語中帶著仙家神意,已介紹了自己的身份。

秀是第一次見到倉頡,在她心目中倉蟯是一個仙家傳說,而見其人果然風姿神采不凡,趕緊下拜道:“我就是黎香,拜見倉虬輩!”

她斜候在村寨中叫秀,按照九黎族人的習慣,正式的名字用叫養草香,若她能夠成為部族中的重要人物,也可自稱蠱黎香。但秀早已離開了村寨,這么多年潛居南荒修行,在黎民間行游,故自稱黎香。

倉蜓伸手扶道:“已跳出輪回的世外之人,不必稱前輩了。你師尊叫我倉蛉生,你亦稱一聲先生即可。”

秀便改口道:“黎香拜見倉蛉生!”同時心中嘀咕,這稱呼有什么區別嗎?在這個年代,先生可不是后世所指男士的意思,比前輩更顯尊敬。

倉蛑問道:“我觀你面帶憂色,又隱有幾分戾氣,當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麻煩,或是起了什么沖突、結下了什么仇家,這是跑來向師尊以及同門求助的嗎?”

秀吃了一驚,同時心中不得不贊嘆,仙家高人就是高明呀,自己什么都沒說,居然就被對方一語點破了,趕緊低頭道:“我確實在外面遇到了點事情”

倉頡本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此刻卻沒等秀把話說完,便收起笑容道:“你可曾聽說過離山不索?”

這本是虎娃不久前對他說的話,他此刻又拿來問秀了,但并非沒有道理。修煉傳承宗門,并非什么江湖幫派,更何況虎娃并未開宗立派,他只是傳道之人。

弟子離山之后,在世間有什么私人恩怨,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情、用自己去解決。除非宗門尊長主動愿意插手,否則不櫻連宗門。否則兩個人在路上起口角沖突,打了起來,吃虧的那個人跑回宗門喊幫手,又將對方給收拾了,被收拾的人也跑回宗門叫來一幫人最終會演化成什么局面?

就因為兩個人在路上瞪眼起口角,最終引宗門混戰,就連潛心清修、不聞世事的高人也都紛紛上陣。起袖子動手嗎?想想這也是不可能的,否則世上的修煉傳承宗門早就都完蛋了,就連江湖幫派都不可能這樣做。

就算宗門尊長愿意插手,那也是依事理而斷,很少直接動手斗法。若是回護弟子,最直接的做法是把弟子召回山,一是免了他再吃虧,二是消磨其心性。

當初虎娃救了秀一命,并收秀為弟子,指引其修行入門。秀當然用感激師尊,可虎娃并不欠她什么,除了規勸其行止,并無責任一定要幫她什么。倉蚧眼就看出秀是在外面有了私人麻煩,跑回這世外的洞庭仙宮求助,話中也有質問之意。

秀好歹也是大成修士,豈能聽不出來,趕緊解釋道:“我只是來請求師尊指點,并非請求師尊援手。”

倉頡:“哦?你師尊正在閉關,有什么事,問我也是一樣。”說著話他一揮袖,秀就覺得眼前一花,已經來到了云端之上。

洞庭仙宮如今的規模已不小,外圍福地約有三十里方圓,內部的仙家洞天結界則過了百里方圓,而且層層云端之上另有景致宮闕。虎娃和玄源眼下已停止了擴建,主要做的就是完善仙宮內的各種布置。

仙宮中飄浮的云朵就像一座座剛的島嶼,倉螂秀來到了其中一座云島上。島上有山,山中有谷,谷中有潭。倉蟯在水潭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道:“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煩?說來聽聽!”

秀又下拜道:“我想救一個人,卻不知他身在何處。我雖有推演神通,但畢竟修為尚淺。倉蛉生既是仙家,能否幫我算算?”

像這種事情,求尊長幫忙亦無不可,秀又解釋了詳細情由。她要救的人名叫東革里,小名阿里,是水越部東革村人。這樣的稱呼好像也是黎民的習慣,實際上水越部就是古時九黎之一的水黎部遷到百越之地后,與當地部族混居通婚的后裔。

治水之后,黎民五大部與百越諸部的地盤都在延伸,水越部的活動范圍也和原先的器黎部、山黎部交錯到一起,這并不是壞事,促進了中華大部之間的交流與融合。秀這些年行游各地,當然也曾路過水越部。

她在山野中見到一個受傷的孩子掙扎逃亡,后面還有武士追殺,便順手將孩子救了下來,這孩子就是東革里。秀那時并無大成修為,更無飛天之能,可是這樣一個十來歲受了傷的孩子,還在被人追殺,是不可能獨自活下去的,于是就把他帶在了身邊,

秀先是治好了他的傷,又教授他煉體之法,以強壯其筋骨,接著傳了修行入門之法以及某些九黎秘術。東革里跟在秀身邊的時間約有一年半,跟著她從百越之地來到了九黎腹地。當秀覺得這個孩子可以自己安身立命了,便把他留在了飛望城。

飛望城是黎民五大部領地中最大的一座城廓,是飛黎部的伯君飛黎望所建,也是南疆最熱鬧繁華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非常多,很適合東革里藏身。這一帶遠離百越,也遠離了危險。

東革里為什么會被人追殺,誰會對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下手?其實他自己都說不太清楚。秀根據這孩子只言片語的自述,再根據自行打聽到的一些情況,才拼湊出一個大概,也是個令人嘆息的故事。

東革里的父親東革羊曾經是部族領之一,水越部的老君將部族的一件寶物交給了東革羊保管,這就是打算傳位于他的意思。東革羊想當君,可是部族中還有另一位實力很強大的競爭者越離彪。

水越部本是原水黎部與當地部族融合而成,部族中隱約還存在兩大派系勢力,老君以及東革羊都是原水黎部這一系勢力的代表,越離彪屬于另一系。越離彪是不服東革羊的,而且他還有一個舅舅名叫堂離,是防風氏身邊的近臣。

于是越離彪就想了個辦法,他告訴舅舅堂離,水越部有一件寶物,欲獻于防風氏大人。而這件寶物是水黎部古傳承,如今為歷代水越部君保管,其妙用與九黎秘術有關≥說持此寶者,便可號令水黎部眾。

水黎部早已無存,這件寶物的象征意義如今恐怕也只是傳說而已。但防風氏聽說后卻很高興,更要將這樣的寶物拿到手中,因為他是百越之主,而水黎部早已融入百越。越離彪算是立了大功,在堂離的支持下,僅僅是借助防風氏的名義,他也順利地取代東革羊成為了水越部的新一任君。

防風氏專門派人來水越部冗這件寶物,峭在這時候出了事。東革羊如果理智些,就用清楚,如果此寶在古時有持之號令水黎的說法,一旦暴露,就絕不是他能留的。但東革羊卻感到很不忿,這種不忿更多地是針對越離彪。

在東革羊看來,寶物本已由老君交到自己手中,就算要獻寶,也輪不著越離彪來獻啊=離彪既然以獻寶的名義奪得了君之位,可是寶物在自己手中,他怎么也不能讓越離彪獻成。于是他就帶著寶物走了,是不是想自己去向防風氏獻寶,就不得而知了。

越離彪立即向防風氏派來的人告,就說東革羊已攜寶逃走,結果東革羊還沒走遠便被截殺,可是卻沒有在他身上搜出寶物。東革羊就這么死了,其家人豈能保全,只逃出來一個東革里,而追殺他的人則懷疑寶物在東革里身上,還好東革里遇到了秀。

東革里很無辜,其遭遇也令人同情,但像這樣的事情,天下各地總是不斷在生著,誰也沒有可能將之禁絕。它不僅涉及到權位之爭、昭示著人性的貪婪,還牽扯到百越諸部的內斗,以及防風氏對百越諸部的整合。

越離彪的寶物沒獻成,讓防風氏大人空歡喜一場、感覺很是失望,他也因此受到了責罰,君的位置還沒坐穩便換了人,不久后便郁郁而終。而秀也沒法管得了百越諸部的這些事,她只是保全了東革里的性命,并將他帶走,使之可安身立命。

雖只是順手救了一個人,但將這孩子帶在身邊那么長時間,又悉心照顧與培養他,不可能沒有感情。秀并沒有告訴東革里自己是誰,但后來路過飛望城時,還悄悄去探看過東革里的情況,只是沒有露面被東革里察覺。

秀救下東革里是十二年前,她最后一次見到東革里是兩年前,那時東革里已經長大成人,是一位英砍的棒酗子,在飛望城中還有了一座宅院,受到附近很多姑娘家的愛慕。秀見東革里生活得不錯,暗中也感欣慰。

本以為當年的事情早已過去,就連越離彪都早就死了,沒有人再會提起。可是最近秀又聽說了一個消息,有人聲稱抓住了當年水越部叛逃的東革羊之子東革里,并正在追索東革里藏起的寶物。秀大吃一驚,立刻趕到了飛望城,卻現東革里早已不在,他住的宅院也已被焚毀。

找左右鄰居打聽,附近民眾只知某天夜里房子里突然著了火,獨居的東革里并沒有逃出來,可能已在大火中被焚為灰燼了吧。眾人提到此事時,紛紛曳深感惋惜,還有好幾位姑娘都流下了淚水。

秀仔細搜查過被焚毀的宅院廢墟,可以確定并沒有人被燒死在里面,東革里用已經離開了,卻不知是不是被人抓走了。她也沒想到,這么多年后還會有人再想起當年往事,竟然還能追殺到飛望城中。

若是東革里被人抓走了,很可能是被抓到防風氏那里了。秀雖然也算有能耐,但自忖絕不是防風氏的對手,別提防風氏本人,就連防風氏身邊的其他高人她都未必能對付。她只想找出東革里的下落,并尋機將其救出。防風氏雖厲害,總不能親自看管東革里吧?以秀的修為,想做到這一點用并不難。

秀潛入百越之地,通過種種手段打探,卻沒有現絲毫線索,難道東革里被關押在連她也查不出的隱秘之地?焦急無奈之下,她便回到洞庭仙宮向師尊救助,倒不是要虎娃親自出手去救東革里,而就是想讓師尊幫忙算一算——東革里究竟在何處?

在秀眼中,師尊幾乎就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她找不到東革里,師尊卻用能現其下落,哪怕僅僅只是指點線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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