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蠻荒中原始氏族的大多數人,可能還不清楚奸細是怎么回事,就更不明白臥底是什么東西了。可理清水卻是清楚的,那需要培養忠心耿耿的心腹并發下死誓,才可以派到另一方勢力中潛伏,而絕不可能是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
一個孩子會成長為怎樣的人,取決于他生活的環境以及自幼接觸與接受的信念,這孩子就算不是清水氏一族的血脈,若是在這里被撫養長大,那自然也就相當于清水氏的族人了。既然推衍沒有頭緒,理清水也就只是看著——他很想知道這女子會如何處置嬰兒?
女子的神情很躊躇,顯然她所在的地方或者她的身份,不能或不方便收留這個嬰兒,她對這種事情更沒什么經驗。又過了一會兒,女子抱著嬰兒飛上了高空,向蠻荒中的連綿群山望去,山中還分布著大大小小其他的部族。
女子一手抱嬰兒,一手將那白色竹杖般的法器放在唇邊,吹出了動聽的神音,此器竟也可以當做一支笛子。笛音婉轉清亮,周圍群山中漸漸有此起彼伏的鳥鳴相和,很多鳥兒紛紛展翅飛來,環繞著女子似在空中翩翩起舞。
忽聽笛音一轉音調漸高,高到了極致卻又變得不可聞。不是笛音消失了,而是音調之高超出了普通人的耳朵能聽見的限度。女子也施法護住了臂彎中的嬰兒,使他不受這奇異的神音沖擊。
環繞著女子飛舞的鳥兒仿佛受這聲音驅使,突然振翅都向著遠方的山中飛去,緊接著山中又傳來獸吼之聲。女子竟在施法驅使鳥獸,見此情景,理清水更加懷疑她是一位修成了吞形訣的高手。世上雖有不少秘法都能做到這一點,但吞形訣無疑是其中最有效的一種。
離清水氏一族定居的谷地十幾里之外,山中高處有另一個部族的村落。十幾里在平原上可能只是很短的距離,但在這崖壑縱橫的蠻荒群山中,要想穿越卻是一段漫長而艱險的路途。這個部落生活在一處泉水邊的緩坡地帶,周圍被密林環繞,村落外不遠便是一條深不見底的斷崖。
他們的村落也用石料堆建了圍墻,男女老幼總計有四百余人,雖不能與清水氏一族相比,但也算得上是這一帶比較興旺的部族了。由于群山的阻隔,那天的深夜里,此處的族人并沒有聽見清水氏駐地傳來的喊殺聲,也看不見那火光。
險峻的群山能阻擋聲音和視線,卻隔絕不了在高空吹過的風。清水氏城寨被大火焚燒所揚起的煙塵,隨著上升氣流飄到高空,或多或少也彌散到了周圍高處的山野中。清水氏滅族慘劇發生后的次日白天,這個村落中就能聞到遠處吹來的風中有若有若無的焦糊氣息。
族長登上了高處遠眺,發現了遠山中某處有煙塵升起,是清水氏一族城寨的方向。他的第一反應當然不是清水氏被滅族,而是那附近發生了山火。但看起山火的地方還遠,中間隔了好幾道谷壑,這一帶縱橫陡峭的山勢也使得山火不容易大范圍蔓延,族長倒也沒有擔心會波及到村落附近,只是告訴了族人們這件事,提醒大家今天盡量不要外出,尤其是不要前往那個方向。
等到第二天日出后,忽然有一群五顏六色鳥兒撲扇著翅膀飛過村落的上空,又過了不久,村中突然有人喊道:“快看,麂子!”
有幾只麂子從山林中驚慌的跑過,這是族人們平時最喜愛的獵物。麂子肉不僅美味可口,而且脂肪可以煉油,麂子皮還輕柔舒適。有人拿起武器想去獵麂,而更多的人則對族長說:“我們去山火那邊看看吧,應該已經熄滅了,假如我們不去,別的部族也會揀便宜的。”
每一次山火過后,往往會留下很多野獸的尸體,有的甚至都已經烤得半熟,這些野獸大多是在煙火中迷失了方向,倉皇奔突間被熏死、燒死或者摔死的。
但山火可不是好玩的,有時風會把燃燒的草木吹到遠處引起更大范圍內的火勢,假如沒有燃盡的草木隨風又起火勢,很可能困住進入火場的人。煙一但彌漫人就看不清東西,在崎嶇陡峻的山中,假如被困火場是非常危險的。
族長又登上了高處,確認遠山中不再有煙塵升起,這才集合村中精壯的男子出發了。他們行走深山當然帶著武器,所攜更多的是打算裝載各種獵物的袋子。受驚跑過村外的麂子讓他們很興奮,看來那火場中應該有麂群。
他們自幼生活在深山,踏上崎嶇險峻的山路也是步履輕健,走的就是前往山外清水氏駐地的那條路,可是一直沒有發現哪里有過火的山林。到了午后,有人問族長道:“山爺,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您看錯了?”
另有人說道:“山爺怎么會看錯呢!連我都聞到了遠方飄來的煙火氣。”
又有人說道:“時間已經不早了,再往前走不回村,天黑之前恐怕就回不去了。”
族長名叫若山,族人們都稱呼他為山爺。山爺手持一根骨杖,腰間還佩著一把長刀,看著天色沉吟道:“反正都走出這么遠了,再往前便是清水氏的城寨,我們干脆就去那里過夜吧,順便買一些正好需要的東西。”
有族人又說道:“真奇怪,分明望見了山火揚起的煙,村子外面又看見了驚走的麂子,這一路卻沒碰見什么野獸。”
若山:“我也覺得不太對勁,平常情況下走這條路總能看到野獸出沒,何況對面有山火,被驚走的野獸都應該往這邊跑,今天這是怎么了?往前再看看吧。”
清水氏一族的城寨,就是這蠻荒中人煙最繁華的所在了。對于很多部族來說,走出高山密林來到這片開闊的谷地,就相當于來到了“山外”的花花世界,許多人祖祖輩輩都沒有走出過深山,這里就是他們所見過的人間最繁華興旺的地方。
當這群人走出密林進入平坦的谷地抬眼望去,卻一個個瞪大雙眼呆立當場,有人手中拿的東西都不自覺的掉在地上。昔日繁盛的清水氏城寨已化為了一片廢墟,只剩下被大火燒得半毀的建筑,而四野一片靜悄悄,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原來族長昨天望見的煙塵并非是起于山火,而是清水氏城寨中燃起了大火,可是清水氏的族人哪里去了?就算是這里著了火,附近就有水源,也不可能任其漫延將整個城寨都燒毀啊?就算整個城寨都被燒毀了,也不可能連一個人都逃不出來啊?
若山最先反應過來,左手執骨杖指向前方,右手抽出了腰間的長刀,吩咐道:“這里出了大事,不知道人都去了哪里,我們過去看看。……伯壯、仲壯,你倆跟在我左右,大家都跟在我后面,準備好武器,情況很不對勁!”
伯壯與仲壯是兄弟倆,也是部落里最為強悍的武士。若山族長異常震驚,也想搞清楚清水氏一族遭遇了什么變故,但他擁有超乎常人的敏銳神識,能感應到城寨廢墟中殘留的非同尋常的慘烈氣息,仿佛不久前剛發生過駭人的慘劇。
眾人在若山的帶領下小心翼翼的走進了廢墟,地上全是散落的灰燼與焦木,踩在腳下發出怪異的碎裂聲。他們檢查那些半坍塌的房屋,可是沒有發現任何人,甚至連一具遺骸都沒有。伯壯疑惑不解道:“屋里根本就沒有人,也一點沒有救過火的樣子,所有的東西都原樣未動,清水氏一族到底去哪了?”
若山沒有說話,站定腳步莫名打了個寒顫。他讓族人退開,舉起手中的骨杖閉上眼睛施法,地面有微弱的風卷起,灰燼隨著風繞著骨杖的尖端盤旋。若山額頭上突然有青筋跳動,睜開了眼睛就像受到了極大的驚嚇,旋風立止灰燼落地。
叔壯問道:“山爺,您究竟發現了什么?這里的人都哪里去了?”
若山再開口時嗓音莫名有些嘶啞:“他們哪兒都沒去,全部葬身大火尸骨無存。這里并不是著火,而是有人放火、滅了清水氏一族。”他方才已經感應清楚,灰燼中有尸體燃盡后的骨灰,在整個城寨廢墟中散落的到處都是。
難以想象強大的清水氏部落竟然無聲無息的被人全部消滅,連一具尸骸都沒留下來,有人顫聲問道:“誰干的,鬼神還是妖獸?”
若山搖頭道:“是人,不少人!這一帶沒有哪個部族能消滅清水氏,那些人應該來自遙遠的山外,個個都非常強大,他們包圍并偷襲了城寨。”村寨里很多焦木上還能發現刀砍斧斫的痕跡,顯然發生過劇烈的戰斗,村外也發現了不少穿鞋的腳印,而這里的人平時大多都是不穿鞋的,就算穿鞋也不是那種鞋。
族人們都已經傻了,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山外更遠的世界、強大到能夠一夜之間消滅清水氏的部族,這些都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一陣微風吹過,地上揚起的骨灰落到了眾人的腳面上,這片陽光下的廢墟莫名顯得陰森恐怖起來,很多人不禁打起了寒顫。
這時有人突然一指城寨最中央喊道:“快看,那是什么!”
人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陡然都露出更加驚駭之色,紛紛握緊武器,以族長若山為中心形成了一個人半孤形的防御圈,梭槍高舉、弓箭上弦如臨大敵。只見城寨中央半坍塌的祭壇上,竟臥踞著一頭猛虎。
這頭虎與尋常的樣子不同,純白色的毛發上分布著一條條緋紅色的紋路,看身姿顯得那么漂亮俊逸,竟是一頭罕見的胭脂虎,包括若山在內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異獸。胭脂虎被眾人驚動也站了起來,回頭望向了這邊。
眾人擺好陣勢并沒有動,他們心里都很緊張。蠻荒中的精壯男子從小就學會了打獵,他們使用武器互相配合還能獵殺各種強大的猛獸,但在通常情況下于山野中遭遇大型猛獸,一般不會去主動攻擊的,只是手持武器互相保護、大聲呼喝將猛獸驚走。
強大的猛獸若是發了狂拼死撲擊,狩獵的族人們也很容易出現死傷,若是為了獵殺一頭野獸而犧牲一名和數名族人的性命,當然得不償失。山林中還有更容易獵殺而且相對危險小得多的獵物,通常人們是不會和大型猛獸生死相搏的,而猛獸在大多數情況下也知道自我保護。
生活在蠻荒中的族人們都清楚,越是罕見的異獸往往就越危險,這是一頭從未見過的胭脂虎,他也沒敢輕舉妄動,甚至沒有出聲吶喊,都在等待著族長下命令。而那頭胭脂虎看了他們一眼,突然縱身一躍跳下了祭壇,這一躍就是十余丈遠,眨眼間就出了村落消失不見,仿佛人們剛才看到的只是幻覺。
眾人都松了一口氣,這時忽有嬰兒的啼哭聲驅散了廢墟中令人感到陰森的寂靜。就在胭脂虎剛剛臥踞之處,祭壇上放著一個竹籃,哭聲就是從那里傳來的。
若山第一個快步走了過去,收起長刀和骨杖,從竹籃里抱出一個尚不足周歲的嬰兒。族人們紛紛圍了過來驚訝的議論——
“這里怎么會有個孩子,難道是清水氏一族留下來的,他怎么沒有死?”、“看剛才那頭虎的姿勢,籃子就應該在它的懷里,它為什么沒有吃了這個孩子?”、“猛虎一走孩子就哭了,天吶,難道是那猛虎在給孩子喂奶嗎!”
山中的野獸將人類的嬰兒當作幼崽哺育的事情雖然很罕見,但蠻荒中自古以來也有所傳聞,人們不約而同想到了這種可能。但是情況又有點不對勁,正在哺育幼崽的猛獸最容易受驚,往往會比平時的攻擊性強得多,那頭胭脂虎怎么看見大家就走了呢?
族長若山說道:“那是一頭異獸,可能已經通靈,它想救這個孩子,也希望我們能救走他。”
族長是部落里最有見識的人,他說的話最有權威,幾乎不會受到質疑,眾人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這時又有人喊道:“山爺快看,祭壇的這邊還被扒出來一個洞,下面有個地窖,地窖里好像還有不少寶貝呢!”
清水氏一族祭壇下的密室,入口已被挖開,此刻被他們發現了,大家進入密室察看,不時發出一陣又一陣驚呼。樸素的部落族人們所謂的寶貝,往往就是對于他們來說真正珍貴的東西。密室中存儲著各種器物,有一些金器和玉器,大多都是祭拜山神所用,但令族人們更感興趣的是另外一些金屬用具或者可以加工的金屬坯料,這對于深山部落而言太難得了!
令他們最驚喜的是密室里還儲存著菽豆和火麻籽,不是尋常的食物而是留下來播種的種子。清水氏建立了城寨,這么多人口不可能靠狩獵為生,實際上大部分清水氏族人都是不打獵的,他們打造器物、種植作物、飼養家畜,他們的城寨也是附近各部族進行交易的場所。
火麻的纖維可以織布,籽既可以吃也可以榨油,而菽豆更是一種美食。在蠻荒中很多部族還沒有學會種植的時候,清水氏族人已經專門開辟荒野每年撒播收割。得到了這些種子,如果也學著清水氏族人那樣按季播種成功,當然是天大的好事。
若山對族人們說出了他的猜測:清水氏遭遇了滅族大難,遙遠的山外來了一群厲害的兇手,將這里的居民屠戮殆盡并焚燒了村寨。這祭壇下面的地窖是一間密室,存放清水氏族人珍貴的收藏,當大劫來臨時,有人將這嬰兒放進了密室。
但清水氏一族盡數遇難,已經沒有人能回來救出這個嬰兒了。可是一只通靈的異獸路過此地,察覺了嬰兒的氣息挖開了這個地窖,把裝著嬰兒的竹籃叼了出來。這嬰兒是清水氏族人留下的唯一遺孤,而且受到了神靈的護佑。
今天發生的事大家都看見了,這孩子嬰兒時經歷就這么奇異,將來一定是非常之人。可能是天神顯靈,不忍見到清水氏一族滅絕,所以將他留了下來,也是他們這個部族天賜的禮物,所以族人們要把嬰兒帶回去好好撫養。
族人們深以為然,紛紛稱贊若山族長見多識廣、能知人所未知。若山抱著嬰兒又吩咐道:“仔細檢查一遍城寨,看看還有沒有別的人可救、還有什么有用的東西。……不知道那些兇手還在不在附近,此地不可久留,我們退到山中找地方生火過夜,明日天一亮就回村子。”
日落時分,若山抱著幸存的嬰兒,率眾在夕陽下離開了城寨廢墟,他們的袋子里裝著從廢墟中找到的各種東西。云端上有一位女子隱去身形看著他們離去,而在遠處的樹得丘峰頂上,理清水也靜靜的觀望著這一幕。
群山深處,有一片開闊平緩的坡地,背靠高峰密林向下延伸至一道斷崖邊緣。山林中有一處泉眼,泉水匯成溪澗繞著坡地流入斷崖下的谷壑中,形成一道細流瀑布。緩坡兩側的地勢相對較低,當降下暴雨時,爆發的山洪也不會沖擊到坡地中央,這里建有一個村寨。
村寨中生活的男女老幼有四百余人,他們是深山里的一個部族。這樣的蠻荒野民通常沒有什么傳承氏號、不會被稱為某某氏,但是他們也有圖騰與族姓,這里的族人被稱為路族人或路村人,而這個村寨就叫路村。
據族長若山說,太昊天帝的后世子民很久很久以前,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進入巴原、建立了巴國,路族的一位祖先曾被巴國招募,參與修建穿行平原以及山野的道路。后來他回到深山中的部族,被人們稱為“筑路的武丁”,簡稱路武丁。后來這個部族便以路為姓,被稱為路族。
所謂的族姓,只是表明來歷以及與其他部族的區別,蠻荒中的族人們還沒有以姓冠名的意識。比如若山在外族人面前會自我介紹“我是路族的若山”,而并沒有習慣說“我叫路若山”。
族人們起名看似隨意但也有講究,山的含義不僅是強壯,也象征著沉穩有力與堅強可靠,若山的身材雖不算非常魁梧高大卻很健壯,他是族人們最強大的守護者,是一位最可靠、最值得信賴的族長。
路族人不論老少,都管若山叫山爺。其實若山的相貌并不老,假如他不留那撮山羊胡子,再梳齊蓬松的亂發,甚至還顯得很年輕英俊,但他確實已經守護路族與路村很多年。據村中那些年邁的長者說,他們小時候若山就已經是族長,而且樣子與現在相比變化并不大。
路村中還有一位與若山同樣神秘的人物,她叫若水。大家管若山叫山爺,管若水則叫水婆婆。據村中的老者講,在他們小的時候水婆婆就已經住在村寨最后面的那座屋子里,樣子至今也沒什么改變,恐怕只有山爺才清楚水婆婆已經在此度過了多少歲月。
若水雖被人稱為婆婆,其實樣子也很年輕、長得很漂亮,經常披著長長的秀發穿著葛布長裙,坐在屋門外紡布,將歲月的滄桑隱在清澈柔和的眼眸之后。村中的人都很尊敬若山族長,對水婆婆則充滿敬畏,就連最調皮的孩子在她面前往往都顯得很老實。
若山是族長,是帶領族人們祭奉祖先與山神的人。原始部族的信仰崇拜比較混沌蒙昧,所謂祖先未必就是那位留下族姓的路武丁,而是一種籠統的象征,既是族人們的來歷,也表示賜生之恩。而群山是賜養之地,提供給族人們賴以生存的一切,山神則是一種人格化的象征。其實天地之間神秘的萬事萬物,都有可能受到原始部族的崇拜、甚至成為他們的圖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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