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氣,什么又是術?
自從他見識過另一種“滿天星辰”后,這個疑問就深深扎根在了夏凡腦海之中。
在外人眼里,他或許無比刻苦,將所有空閑時間都用在了修煉上,但實際上他修煉氣的同時一直沒忘了思考與摸索。盡管當時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他也未按照師父的說法照本宣科,而是盡可能去進行更多嘗試。
例如想要引發一個完整的術,藥引或材料不可或缺,而這類東西往往與術本身有直接或間接性的聯系,要求并不限定。如果把這種聯系看作是意識對物質的反應,那么它的范圍又在哪兒?一小塊蜂蠟能施展掌中焰,一大捧木屑也能,只不過后者的效果要弱得多,幾乎沒有實用價值,因此大家才會選前者作為標準藥材,并不是非它不可。
那么會不會存在比蜂蠟更適合的材料?
夏凡不知道。
他沒有精力去研究每一個方術,特別是在流浪途中。
數年時間里,他只鉆研了一個術。
一個師父所教全部術法中,唯一算得上攻擊手段的「震術」。
——又有三只魅陸續從魔肚子上脫落。
夏凡即使不抬頭去看,也知道那些空了的黑繩會朝誰而來。
他甚至沒有機會去摸符紙。
最多一兩秒內,魅便會將他團團圍住,即使能僥幸躲過,也絕對避不開數根繩子的聯合絞殺。
沒有符箓的引導,最多也就是一個二重術。
但夏凡此刻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
他不假思索的摸向脖子,扯下了頸間的吊墜——上交藥包后,他唯獨將這個東西單獨留了下來,做成吊墜隨身攜帶,以防出現意外。
夏凡相信,這份材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引子,除了他以外沒人使用過。
這亦是他的底牌!
夏凡將墜子舉起,腦海中已然構建出術法的全過程——
“震術歸申,雷鳴!”
有那么瞬間,他感到魅已經撲到了自己面前,而頭頂的黑繩也只在咫尺之遙。然而比起自然的偉力,它們和靜止沒有太多區別。下一秒,兩者依舊距他近在眉睫,但一道極為耀眼的藍光卻后發先至,驟然填滿了他的整個視野!
“落雷?”霸刑天微微露出了訝色。
只見漆黑的夜幕中突然出現了一條白印,仿佛將天空一分為二,其落點正在城墻的斷口上。
它來得快,去得也快,幾乎在眨眼間便消逝無形,但那絕非幻覺,隨著一聲震耳欲聾得炸響,整個青山鎮都仿佛搖晃起來!
雷聲滾過后,新的火焰出現了——它來自城墻內部。一開始還只是點點火星,但很快就蔓延成了熊熊大火。在雷擊之下,木梁被悉數引燃,熱浪和濃煙順著斷口向上翻滾,直至在城墻頂端迸發出新的火焰。
西墻中部頓時多出了一個巨大的火把!
明亮的光照將萬物的陰影褪去,攀上墻頭的魅宛若雕塑般被固定在原地,而魔更是在大火中哀嚎、掙扎,想要脫身逃走,但面對這天降之火,注定只是徒勞。
監考官沈純自然清楚自己的上司為何會驚訝,所有方術中,震術可以算是掌握人數最少的一批,不止相關天賦者的少,實際使用者也少。這并非震術作用低下,恰恰相反,它對付邪祟的效果比離術更顯著,因此有著「驚雷一現,妖邪僻易」的說法。震術最大的問題在于引子,目前所記載的雷法中,其原料基本都涉及到雷擊木,而雷擊木無論材質品級,最低也是與等身金葉同價。正因為這東西極難收集,運氣不好幾年也難遇一次,使得震術在修習上舉步維艱。
一個方術從習得到掌握,離不開反復演練,若是引子稀罕到見都見不著,使用它的人又怎么可能多得起來?
可眼前這道落雷聲勢驚人,全然不似生疏之作,反倒像千錘百煉后的結果。
夏凡身為一介散門考生,哪有什么資源去修習震術?不是他謊報了來歷,就是運氣好到了極點,在某處恰好撞見了一顆被雷劈中的樹。但沈純并不認為后者的可能性有多大——畢竟雷擊木的價格擺在那里,一般人要是有這樣的機遇,只要將木料分批賣出,所獲收入都足夠吃幾輩子的了,哪還用得著考什么方士?
“大人……”他正準備進言徹查夏凡其人時,卻被頂頭上司一陣豪爽的大笑所打斷。
“哈哈哈哈,這次士考真是歷年來最精彩的一次!”霸刑天撫掌道,似乎毫不在意一個散門是如何將震術掌握到如此程度的,“原以為城破之下或許能讓此人被迫展現一番,沒想到他竟選擇主動出擊,避免局勢陷入到泥濘中,還完成得如此出色,膽識和手段都是上上之選啊!”說罷他望向矮個子,“怎么樣,這次你總挑不出毛病了吧?就是震術所需要的材料,只怕不太好得……”
“區區雷擊木而已,就算他要的是隕鐵、魄玉又何妨?”矮個子不以為意道,“你覺得我會缺這些外物嗎?”
“也是。”霸刑天摸了摸胡子,“不過我聽說天性精于震術者,性子剛烈暴躁,難以相處,他越是有天分,恐怕越不好控制。”
“那不是更好嗎?”矮個子發出一聲輕笑,“如果這人任人擺布,換誰來都一樣,我又憑什么贏過兄弟姐妹?唯獨有一點可惜……”
“可惜什么?”
“他不是什么傾聽者。”
兩人相視片刻,同時大笑起來。
只有沈純聽得戰戰兢兢,背后發涼。以矮個子這態度,怎么感覺對方若是傾聽者的話,他也照要不誤?至于夏凡怎么得到雷擊木的問題,比起傾聽者則根本不值一提了。早知如此,沈純真不想跟兩人一同來近距離觀摩士考。偏偏霸刑天大人又是他的頂頭上司,誰說當面直言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信任來著?因此哪怕它再沉,他此刻都只能老老實實的待著。
“行了,”霸刑天止住笑,朝沈純吩咐道,“考試到此為止,讓下面的人重啟大陣,收拾殘局吧。”
“現在嗎?”他意外的問,“時間才剛過子時……”
“再考下去已無意義,連魔都無法越過城墻,你覺得那些魅還有用處嗎?”對方擺擺手,轉身朝樓下走去,“這樣已經足夠了。”
當雷聲響徹青山鎮上空的一刻,也讓黎從雜亂的思緒中清醒過來。
她按住傷口處的繃帶,緩步走到被封死的窗前。透過釘在上面的木板,狐妖依稀能看到不遠處閃爍的火光。
連震術都用上了么?
她仿佛能想象出外面的對抗激烈到了何種程度。
這就是人類的考試——招羅所有引氣者,在一場近乎實戰的演練中拼盡全力,唯有勝者方能踏過那道門檻,成為樞密府的一員,由此可見她要面對的龐然巨物有多深不可測。
之前夏凡邀請她一同前往京畿上元時,她發現心里最大的感覺竟然是畏懼。嘴上可以逞強,可以在對方面前不落下風,但實際的想法卻無法騙過自己。甚至黎自己都覺得意外,明明連死都不怕,可一想到如此快就要靠近那個連師父都不敢反抗的怪物,她居然睡覺都難以安穩。
仿佛這股懼意來自于靈魂深處一般。
黎不是沒有考慮過傷好之后不辭而別,反正以夏凡的水平根本不可能看住她。去上元的路很長,只要她在分別前將自己聽過的東西全部告訴對方,便不能算是賴賬——畢竟對方的訴求不就是這個嗎?總不可能真想和狐妖待在一起吧。
向樞密府復仇這種事情,必須得從長計議才是……
直到這聲驚雷響起。
在黎眼里,小鎮的考生既膽小又笨拙,大部分人唯利是圖,放在平時她根本瞧不上眼。但即使是這群人,也會為了合格名額賭上所有,奮力一搏,在大荒煞夜中戰斗至此。這種意志便如雷鳴一般,將她從瞻前顧后中拉扯出來。
沒錯,和方士合作又如何?
去京畿又如何?
她要做的事情本就近乎不可能,循規蹈矩、從長計議真的有用嗎?
有人愿意和妖接觸,可謂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應該善加利用,而不是舉棋不定。
京畿的樞密府確實很可怕,但想要找回師父,直面它是遲早的事,否則無論嚇跑再多的考生,也不會撼動到它的根基。
作為一只妖,黎原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對雷鳴有好感,然而此刻她卻意外的覺得這雷倒也不壞——
人類考生都能做到一往無前,她又怎么會輸給這些人?
藍光散盡后,魅已不復存在,而魔的腹部更是出現了一個偌大的豁口,黑氣隨著它的哀嚎噴薄而出,仿佛那便是它的血液一般。
夏凡收回手,指間仍殘留著墜子的觸感。
那就是他數年里尋得的答案。
對于震術雷鳴而言,有沒有比雷擊木更合適的材料?
一塊纏繞著銅絲的磁石便是。
單獨的赤銅不可,也非隨便一塊磁石都行,只有將前者一點點拉細,并一圈又一圈致密的纏在后者上時,才能發揮出如此顯著的效果。
如果說這種聯系也是意識對物質的反應之一,夏凡感到自己隱約已摸到了它的一絲邊緣。
或許正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樣——
他的常識在以一種他不知道的形式運行著。
而想要解開這個答案,他就必須得前往樞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