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一隊隊的人馬擦肩而過。
曾度似做夢一般。
他一個小小的文吏,莫說是見皇帝,見百官,便是見都督也是奢望。
可今日,真見皇帝了。
他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臉,有些疼。
于是,細細咀嚼了天子方才的詢問,猛地,想起了什么,是了,天子來此,當真是來巡查新政的嗎?
想當初,他本是安宜縣的小吏,做了這么多年的吏,哪一個不是人精,其實他這樣的人,是沒有什么大志向的,不過是仗著官面上的身份,成日在鄉下催收錢糧,偶爾得一些商戶的小賄賂罷了。至于他們的上官,官吏有別,自然是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對下,他得兇神惡煞,可見著了官,那官長則將他們視為奴仆一般,一旦無法完成交代的事,動輒就要杖打,正因如此,若是不曉得油滑,是根本無法吃公門這口飯的。
此后都督府掛牌,而后調動開始,他直接被調來這高郵縣。
起初的時候,他是極不情愿的,畢竟,自己的家在安宜縣呢。
誰愿意背井離鄉呢?
人都說人離鄉賤,在這個時代,更是如此。
可上頭催促,他不得不來,當然,他也可以選擇索性不干,只是,小吏居然開始記入名冊,同時開始進行功考,據聞,開始正式根據吏的等級,發放錢糧了,這錢糧可是不少,至少是可以讓一家老小勉強體面維持生計的,這一下子,他便舍不得這個吏員的身份了,于是到了高郵縣。
他的主要職責,是再民房,民房的司吏,讓他負責宋村這一片區域,幾乎每日都要下鄉,相當于救火隊一般,今日可能到這里來,明日可能要去鄰村去,不但要了解人口和土地的情況,還要記錄,隨時進行反饋,事很多,也很雜,他是外鄉人,倒和本地沒什么牽連,雖也受質疑,可畢竟不是去催糧拉丁,因而各村的百姓對他還算認可,久而久之,熟悉了情況,便也覺得得心應手。
其實這事兒,干的還算心里踏實,反正錢糧是實打實的,一丁點也不虧欠,干的事也干凈,甚至能得到不少人的感激。
而真正讓他舒服的,并不只是如此,而在于上官。
那破天荒的有人從吏升為主簿官之后,整個高郵縣,或者是說整個揚州,風氣都大變了。
官吏變得不再分明,直接的后果就是,那從前高高在上的官不再完全對下頭的小吏采取漠視甚至鄙視的態度,也不似從前,但凡完成不了催收,于是一聲令下,便讓人痛打。
這種痛打,不只是肉體上的疼痛,更多的還是精神上的摧殘,幾棒子下去,你便覺得自己已不是人了,卑微如螻蟻,生死都拿捏在別人的手里,于是心里難免會產生諸多不忿的情緒,而這種不忿,卻不敢發作,只能憋著,等遇到了小民,便發泄出來。
不少小吏,現在也開始盡力讓自己學習更多一些學識,多看看都督府的邸報,想了解一下都督府的動態,都督府的功考司,似乎也會進行摸底,至于到底有沒有機會,曾度其實并不清楚,可至少,心里有了那么一點指望。
人有了指望,干勁就足了一些,他希望自己多積攢一些口碑。
現在他很滿足這樣的狀態,雖然這新政也有許多不規范的地方,仍舊還有不少毛病,可……他認為,比從前好,好很多。
畢竟,到了衙里,可以得到些許的尊重,到了村中,人們也對他多有敬重,他會寫字,偶爾也給村人們代寫一些書信,有時他得帶著都督府的一些文告來宣讀,人們也總佩服的看他。當然,似這幾日一樣,他帶著牛馬來此,幫助村人們收割,這村里的人便高興壞了,個個對他親切無比,噓寒問暖。
小民們是很實在的,接觸的久了,大家再不是敵對的關系,又覺得曾度能帶來些許的好處,除了偶有些村中潑皮暗中使一些壞之外,其余之人對他都是信服的。當然,那些潑皮也不敢太放肆,畢竟曾度有官衙的身份。
曾度敏銳的感覺到,陛下一來,這揚州的新政,只怕要穩了,如若不然,天子何須親自來呢。
因而,他遠遠的看著那浩蕩的隊伍進村,心里竟有些暖呵呵的,猶如曙光突然綻放一般,其實新政推行至今,許多人心里還是有疑慮的,誰曉得會不會朝令夕改呢。
于是,他呼了一口氣,方才他還覺得腿軟,走不動道,可此時,腳步卻是輕快了,領著兩個壯丁,趕著牛馬,匆匆而去。
李世民還未入村,因為在村口短暫的駐留,所以村里的人已察覺到了動靜。
有人遠遠看到李世民與那曾度攀談,隨即入了村來,居然有不少人迎了出來。
一個漢子道:“官人是縣里的還是都督府的?”
這漢子個頭不高,不過說話……竟好似有一些見識一般。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至少李世民是這樣覺得的:“你竟還知道我是都督府的?”
這漢子奇怪的打量李世民,總覺得好像李世民在哪里見過,可具體在哪里,卻說不清。
于是他笑道:“縣里的官吏,我是見過一些,可見你們排場這樣大,十之八九,是都督府的了。”
猛地,李世民想起了什么,而后他滿是疑竇的與一旁的杜如晦對視了一眼,他終于知道,眼前這個漢子,為何奇怪了。
對方和此前所見的百姓,唯一不同之處就在于……他們不怕官。
不錯,這漢子的談吐,可能并不是文縐縐的,可他見了李世民,這分明就是一副‘官’樣,卻沒有太多的膽怯,而是很努力的和李世民的進行攀談。
不只如此,若是在其他地方,李世民這樣的人若是入村,免不得許多人要回避,或是躲著,個個畏畏縮縮,戰戰兢兢的樣子。
可在這宋村,李世民等人一進來,竟有許多人都圍了上來,雖是一臉好奇,但是并無懼怕。
李世民心里不禁有些寬慰,平日,自己一直自詡自己愛民如子,可是自己的民,見了自己卻如豺狼一般,今日……總算見著一群不怕的了。
李世民于是便道:“不錯,本官便是都督府的。”
“可是來巡查的嗎?不知是巡查什么?”
“巡查?”李世民失笑:“你這村漢,竟還懂巡查?”
這漢子挺著胸道:“如何不懂,我也是知曉都督府的,都督府的文告,我一件沒落下,就說這巡查,不是講的很明白嗎?是上月初三還是初四的文告,明明白白的說了,眼下都督府以及各縣,最緊要做的便是重振受災嚴重的幾個村落,除此之外,還要敦促秋收的事宜,要確保在谷子爛在地里之前,將糧都收了,各縣官吏,要想辦法協助,都督府會委派出巡查官,到各村巡查。”
這漢子說的振振有詞,似乎一口咬定了李世民的身份了。
漢子又嘖嘖稱奇道:“想不到,你們巡查的排場這樣大。”
王錦等人站在一旁,似乎也有感觸,他們顯然也察覺到了不同,他們本是打著盤算,非要從這揚州挑出一點毛病,可現在,他們不甚關心了,去過了蘆花村之后,再來這宋村,變化太大,這種變化,是一種非常直觀的印象,至少……見這漢子的談吐,就可窺見一二了。
“這……”李世民一時無言,老半天,他才想起了什么:“縣里的公告,你也記的這樣清楚?莫非你還識字?”
“怎么不清楚?”漢子很認真的道:“我們都清楚,所有對咱們百姓的文告,那曾差役隔三差五,都要帶來的,帶來了,還要將大家召集在一起,念三遍,若有大家不理解的地方,他會解釋清楚。等這些辦妥了,還得讓我們在這公告上進行畫押呢,若是我們不畫押,他便沒法將公告帶回去交代了。”
漢子說著,咧嘴笑了:“這規矩,你們都督府應當曉得的,怎么反來問我,這都不是你們都督府立的規矩嗎?”
李世民反倒被這漢子問住了,一時竟找不到什么話來敷衍。
陳正泰便在旁道:“這是故意考一考你,免得那曾度敷衍了事。”
漢子正色道:“這可不能敷衍,就算他敷衍,我們也絕不輕易畫押,我等是小民,可也不蠢,這可都是都督府的新策,是那愛民如子的陳都督奉了圣天子之命,來體恤咱們百姓,他老人家絞盡腦汁,制了這么多愛民的舉措,我們不明白,出了岔子怎么辦?要吃大虧的。”
其余的村人在旁,個個點頭,表示同意。
道理……誰都懂,為何要念文告,大家不是心如明鏡嗎?就是廣而告之,讓所有人都知道,都督府現在在干什么,以后還需干什么,他們要干的事,是否跟俺們有關系,大家心里明白,才不會被糊弄。
起初的時候,許多人對此不以為然,可慢慢的,譬如口分田的置換,這文告一出,果然不久,差役們就開始來丈量土地了,大家這才慢慢信服。除此之外,還有關于整理稅賦的事,各村報上此前自己的稅賦繳到了多少年,而后,開始折算,都督府愿意承認此前的繳納的稅賦,未來一些年,都可能對稅賦進行減免,而果然,快到交糧的時候,沒人來催糧了。
這種種的文告,大家察覺到,還真和大家息息相關,這關系著自己的口糧和土地啊,是最要緊的事,連這事兒你都不認真去聽,不努力去理解,那還了得?
李世民聽到此處,不禁動容,他若有所思,將此事記下。
漢子道:“官人們既然來了,何不入屋里說話,我家雖小,卻也能坐的下幾個人,這不正好晌午了嗎?只怕都餓了吧,我讓婆娘下米造飯,你們巡鄉,也是不易。只是你們這樣多的人,我一個人可招呼不了。”說著與其他的人商議了片刻,便讓各家都招待一些人。
李世民則和陳正泰、杜如晦幾個去那漢子家,王錦雞賊,竟也混著跟上來。
漢子家的屋子,乃是土屋,不過顯然是修葺過,雖也顯得貧困,不過好在……可以遮風避雨,他婆娘顯然是勤快人,將家里張羅的還算干凈。
只是一進這屋里,墻面上,竟掛著一張畫像,這畫像像是印上去的,上頭依稀看到此人的五官,不過顯然畫像有些粗劣,只勉強可看到樣子,這畫像上的人,仔細去辨認,不正是李世民?
卻見畫中的李世民,一臉嚴肅的模樣,懸在墻上,不怒自威,虎目張大,仿佛是凝視著進屋的人。
李世民站在畫像之下,一時瞠目結舌。
陳正泰也不禁無語,顯然……這畫像太粗劣了,有點對不住自己的恩師。
漢子也跟著進來,突然道:“官人,你到時和這圣像中的人挺像。”
“哈哈……”李世民背著手,尷尬一笑:“你家中何故掛這個?”
漢子便道:“現在都掛這個,你是不曉得,我聽這里的里長說了,但凡你去衙門,亦或者是去揚州但凡是有牌面的地方,都時興這個,你們衙里,不也張掛了嗎?這可是圣像,乃是當今陛下,能驅邪的,這圣像張掛在此,讓人心安。你想想,揚州為何新政,不就是圣天子體恤我等小民嗎?這才派了他的弟子來此都督。現在市集里,這樣的畫像不少,只是有的昂貴,有的廉價,我不是沒幾個錢嗎,只好買個廉價的,糙是糙了一些,可總比沒有的好。”
那漢子說了幾句,便想著要去炊房里交代一下婆娘了,于是告了一聲饒,快步去了。
李世民依舊站在畫像下久久無語。
陳正泰尷尬道:“恩師……這個……”
李世民居然沒有提畫像的事。
這等事,他也不好提,畢竟……若是表現的欣喜若狂,倒是顯得朕的格局有些小。
于是錯開話題:“讓差役宣告公文,倒是有幾分意思。這你是如何想到的?”
陳正泰正色道:“恩師,其實治民的根本,就在于上傳下達,如若連這個都做不到,那么,就算恩師再體恤百姓,這百姓們受了災,便是朝廷撥發多少錢糧,也沒辦法讓這災民們分發到錢糧的,學生有一個故事,只是笑談,就不曉得恩師愿不愿聽。”
李世民饒有興趣:“你說說看。”
“在某朝某地,有一人想要雇兇殺人,此人叫甲,這甲拿出了一百貫錢,雇傭了乙來殺戊,而這乙呢,得了錢,卻又不想殺人,于是他便尋了丙來,給了他二十貫錢。丙得了錢,覺得二十貫如何能殺人,于是起了貪念,便又花了三貫錢,請了丁來,請丁去殺戊。你猜最后結果如何?結果就是,這一百貫錢,層層克扣,等到了丁的手里,區區三貫,莫說去殺戊,便是一柄殺人的好刀,也未必能買得起了。”
李世民聽到這故事,不禁瞠目結舌,只是這故事細聽之下,看似是滑稽可笑,卻不禁令人深思起來。
陳正泰道:“其實朝廷的施政,也是這樣的道理,恩師難道不念百姓嗎?朝廷難道會坐視百姓們被盤剝和欺壓而置之不理嗎?不對,學生在長安,也在恩師身邊,已聽了許多愛民的話,也見了許多愛民的舉措。可結果呢,卻如這雇兇殺人一般,朝廷拿出了一百貫,結果到了刺史這里,截留了五十貫,到了縣里呢,只剩下二十貫,到了差役這里,只剩下了三貫,那么……真正能到百姓手里,讓他們在饑饉之年里,度過災荒的錢,又有幾個銅板呢?學生不知道,也不敢去想知道。”
“所以,很多時候,律令再好,施政越妥當,可若是不解決這上情下達的根本問題,不告訴百姓,這錢從哪里來,大家能得多少的問題,朝廷便算是有堆積如山的錢,也填不飽這一層層的無底洞,錢糧發放下去,不過是喂飽了這上上下下的官吏而已。”
李世民聽到此處,頓時恍然大悟,他細細思量,還真如此。
一時之間,忍不住喃喃道:“是了,這便是問題所在,正泰此舉,真是謀國啊。這滿朝諸卿,竟沒有你想的周到。”
這話很無心。
卻頗有幾分打了杜如晦一個耳光一般,杜如晦面上依舊還帶笑,并且微微頷首,表示認同的樣子,心里卻不禁生出了幾分……奇怪的感覺。
那王錦還抬頭,盯著圣像,對君臣的奏對充耳不聞,只是看著這圣像一動不動,眼珠子好像都凝固了,此刻只有一個念頭,這陳正泰,還真他NIANG的是個人才。
我王錦要是能彈劾倒他,我將自己的頭摘下來當蹴鞠踢。
不好意思,又熬夜了,以后一定要改,爭取白天碼字,哎,好無語,一身的壞毛病。
那啥,大家給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