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是萬里黃沙,抬頭是漫天星海。
偌大城池間的萬家燈火逐漸熄滅,只剩下王府內成排的紅燈籠在春風中搖搖晃晃。
高樓之上,換上紅色紗裙的鐘離楚楚,側坐在彎月下的屋脊旁,眺望著玉門關外,天的盡頭。
鐘離楚楚來自哪個地方,不屬于中原,甚至不屬于這座天下,來自于茹毛飲血的蠻夷之地,可能生下來,就不屬于腳下的土地。
曾經做夢都害怕回到哪個地方,迫切的渴求著屬于人的一切,哪怕是身處青樓的后院,也是用驚訝的眼光看待周邊,驚訝于人原來可以這樣活著,可以吃的東西有那么多,可以穿的衣服能五顏六色。
后來遇上了這輩子最重要的貴人,得到了一個人所有能得到的東西。
師父在她心中的分量,比世界任何東西都要重,不是她親生爹娘,但讓她徹徹底底的變成了一個人,從動物、奴隸、貨物,變成了一個正常人,這對她來說,可能比親生父母還要重要,因為親生父母,把她生在了地獄里,活著便是一場受難之旅。
鐘離楚楚上次離家出走,并不是恨師父利用她,而是害怕師父對她的感情都是假的,這是她唯一的東西,寧可逃避,也不想親眼看到那些殘酷的真相,她見的太多了。
好在,后來發現師父還是喜歡她的,知道這一點,她便心滿意足,沒有任何事能再動搖彼此之間的感情。
可這老天爺,好像一直都在針對著她。在江湖閑逛的時候遇見一個男人,成功打入了她的心扉,讓她步步深陷其中,在察覺到難以抽身的時候,卻又發現了可能這輩子唯一會喜歡上的男人,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走在了一起。
她不想去怪師父,因為師父孤苦伶仃這么多年,已經為她付出了太多,沒有求過任何回報,有一份自己的感情來之不易,哪怕再難受,也不能讓師父在為她舍棄自己應得的東西,她已經長大了。
也不想去怪那個男人,那個男人也幫了她很多次,毫無理由、同樣不求回報。
三個人,總有一個要放手的,不想傷到他們,那就只能自己把這些都忘了。
鐘離楚楚眼神恍惚,回頭看了看喜氣洋洋的肅王府。
今天是他們大婚的日子,不該這么多愁善感,忘了就忘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鐘離楚楚碧綠雙眸中晶瑩剔透,抬手從樓宇旁的樹枝上摘下了一片樹葉,湊到唇邊,輕輕吹起了她唯一學會的一首曲調,也算是給他們慶祝吧……
嗚嗚嗚
清幽曲調若隱若現,肅王府內寂寂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人影在樓宇上落下,站在了背后。
“楚楚?”
鐘離楚楚停下了曲調,抬起大紅袖擺,擦了擦眼角,露出微笑,回過頭來:
“寧道長,你怎么來了?我……我晚上睡不著,出來坐坐……”
寧玉合在鐘離楚楚身旁坐下,神色柔婉:“我也睡不著,方才的曲子很好聽呀。”
鐘離楚楚笑容比較勉強,想了想,干脆低下頭去,望著鞋尖,默然不語。
寧玉合幽幽嘆了口氣,握住了鐘離玖玖冰涼的小手,柔柔暖著:
“你也別怪你師父,其實都是我不好……”
鐘離楚楚聽到這話,略顯茫然的眨了眨眸子,偏頭看了下:
“寧道長……這和你沒關系。”
寧玉合搖了搖頭,臉頰上顯出幾分無奈:
“當年你師父在中原走動,和我爭來搶去的,雖說手段不光彩,但也沒出格,無非就是招人煩。我當年遇到些糟心事兒,對待她的方式也不合適,幾乎沒給過她好臉色,還讓武當山的人把她往出攆。這不用說你師父了,換做我,我也記仇……”
鐘離楚楚抿嘴笑了下,并未評價。
“后來,在岳陽一帶,和你師父再次遇上。你師父當時正在找你,還不知道你和許不令的關系……”
“我當時和許不令沒關系,就只是江湖朋友,現在也沒關系……”
“是啊,你師父知道我收了許不令當徒弟,舊怨尚在,自然想和我繼續比。當時我已經和令兒……那什么了。覺得你師父煩人,便慫恿了她幾句。你師父的性子你知道,最見不得我,被我激了兩句后,便和令兒……”
鐘離楚楚搖了搖頭:“沒關系,都一樣。”
寧玉合嘆了口氣,坐近了幾分,認真開導:
“我知道你也喜歡許不令,這種事兒是真的沒辦法。就像是我和清夜一樣,陰差陽錯的都和許不令湊在了一起,若是有機會,我不也想避免,但這避免不了。我本來和你一樣,既舍不得清夜,又舍不得許不令,便想著自己退出去,免得壞了他們來的姻緣……”
鐘離楚楚聽到這里,十分感同身受,下意識的偏頭,仔細聆聽。
“可后來發現,姻緣是天注定的,根本就斬不斷,越是走的遠,越難以割舍。而且許不令不放我走,同樣也不會放你走,外面這么亂,你要是不管不顧離開,許不令還是得找你,他一個藩王世子,想找人這天下哪里藏得住?你說是不是?”
鐘離楚楚稍顯遲疑:“可是留在這里……難不成和你們一樣……”
寧玉合輕輕笑了下:“師徒又沒有血緣,一個稱呼罷了,彼此的感情才是真的。就比如我和清夜,你師父想一輩子護著你,我也想一輩子護著清夜,清夜同樣把我看得很重,這份感情是不會變的。我現在和許不令在一起,對清夜的心意從來沒變,哪怕是嫁給一個男人,照樣會護著她。
若是非要在許不令和清夜之間選一個,我寧可自己去死。但我不想選,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住在一起,為什么要鬧成生離死別?我走了清夜不會高興,清夜走了我同樣活不下去,你師父和你也是一樣。你以為你自己離開,你師父下輩子就會過的開開心心?”
“我……”
鐘離楚楚輕輕皺起眉兒,遲疑許久,沒有回答。
寧玉合摟著楚楚的肩膀,認真道:
“師徒名分,大不過這么多年朝夕相伴的感情,說到底只是個心結。心結解不開,死死咬著這層關系,最后三個人都過得不好;心結解開了,珍惜的人都在跟前,彼此的感情還更深了一分,對生活沒有任何影響。至于外面的閑言碎語,王侯之家亂七八糟的事兒數不勝數,連祖孫三代共侍一夫的都有……”
“咦??”
鐘離楚楚聽到這里一個趔趄,抬手搓了搓起雞皮疙瘩的胳膊。
寧玉合輕咳一聲,繼續道:
“王爺的身份擺在這里,沒人敢說閑話,無非就是自己想不想的開罷了。你師父今天大婚,是大喜日子,你坐在這里黯然失色,你師父只會內疚……”
“她內疚個什么呀,叫的聲音這里都能聽見……”
“呃……咱們坐太近了,唉……這事兒還是得你自己琢磨,我也只能說這些。你要是真想走,我明天和令兒說一聲,送你回南越。以后,我、玖玖、清夜,帶著孩子和許不令,每隔幾年過來看你一次……”
這說的是人話?
鐘離楚楚滿眼錯愕,坐直了幾分:“呃……寧道長,我什么時候說要走了?”
寧玉合嘆了口氣:“我看你不想留在這傷心之地,想走就走,出去清凈幾年也好。你年紀還小,孤苦伶仃想個十年就看透了,我就是想了十來年,才明白人該怎么過日子……”
鐘離楚楚可不想在山溝溝里浪費十年青春,連忙搖頭:
“我沒想走,我就睡不著出來坐坐……”
寧玉合輕輕笑了下:“沒想走就好,那還得解決生活上的小挫折,老這么愁眉苦臉的也不行。本來你師父是想尋個機會,和你坦白這事兒,可以兩全其美,不小心被你撞見,才鬧成這樣,你師父也內疚的很。再說了,有我和清夜在前面,你還擔心個什么?要笑話也是笑話我,你心里面看不起我和清夜嘛?”
鐘離楚楚聽見這句話,倒是稍微茫然了下,仔細思索:
“怎么會看不起……就是覺得有點別扭……”
“現在肯定別扭,那以后呢?我和清夜許不令三個人開開心心過日子,你們仨生離死別、形同陌路,就不光是別扭那么簡單了吧?人就一輩子,可不要為了一時的想不開,把求之不得的好東西全毀了。”
鐘離楚楚眨了眨眼睛,有點繞不過彎。
不過真按照寧玉合的說法,以后大小寧陪著許不令幸福美滿,她和師父恩斷義絕都過得難受,落差感當時就來了。
鐘離楚楚微微點頭,又微微搖頭,沉默良久后,說了句:“我……我知道了,謝謝寧道長,我先回去睡了……”便站起身來,飛身離去。
寧玉合待鐘離楚楚的身影消失后,溫婉的表情才漸漸發紅,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寧玉合,你怎么這么沒臉沒皮……”緩了好半天,才壓下了心頭的異樣。
獨自吹了會兒寒風,寧玉合跳下了樓宇,來到鐘離玖玖的院子里,在婚房的房間外,抬手敲了兩下:
“死婆娘,你沒完了是吧?羞不羞啊你?”
“合合……啊啊啊相公……”
“師父,來都……”
“啐……”
寧玉合臉色發紅,又在窗戶敲了下,快步離開了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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