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地沉默后——
曙光教派先代教皇路加·提菲羅邁開腳步，與側開身子的夏蓮·竹葉圣女殿下擦身而過。
無事發生。
依如夏蓮剛剛對已經不再留心現世那位女神所立下的誓言，她并沒有采取任何手段阻止這個男人離開，甚至在后者經過自己身邊時連頭都沒回一下，只是目不斜視地盯著欄柵后那團那依舊在不斷沖擊著神術屏障的‘怪物’。
老人輕舒了一口氣，默默散去了身體周圍那二十多道無形物質的律令·盾，在通往上方的臺階前駐足，輕笑道：“看女神大人剛才的意思，她應該想讓你跟我好好聊聊來著。”
“我剛才應該有明確地說過‘滾’吧？”
夏蓮頭也不回地輕哼了一聲，語氣忽然變得生硬了起來：“就算那確實是女神大人的想法，但想法并不是‘神諭’，所以就算不去遵從也沒什么關系，畢竟……我對你沒什么好說的。”
提菲羅灑然一笑，微微頷首道：“那真的是太好……呃，我是說，實在是太遺憾了。”
“沒什么好不好、遺不遺憾的。”
夏蓮將自己耳畔的一縷發絲撩向后面，淡淡地說道：“之前幾十年……或者說是直到剛剛看到你前我還是蠻擔心惦記的，畢竟你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屬于自家小鬼頭，而且還是毛還沒長齊就離家出走的小鬼頭，不過現在看到你還活著，也就不惦記了，反而想讓你滾遠點。”
提菲羅張了張嘴，終究還是什么都沒能說出來。
又是一陣絕對算不上漫長，卻讓人感覺過了良久的沉默。
“那，我走了。”
提菲羅拉了拉兜帽，輕笑著說了一句后便邁上了臺階。
一階晨曦、二階朝霞、三階昏紅……
“什么時候死？”
因為闊別數十年而有些陌生，卻又因為從未忘懷而熟悉到無以復加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平靜而冷漠。
四階長晴、五階微朧、六階碧空……
“誰知道呢，雖然我身體還算硬朗，不過也就這幾十年的事吧。”
提菲羅聳了聳肩，風輕云淡地隨口回答道。
“哦。”
夏蓮微微頷首。
提菲羅在不知不覺間加快了腳步，雖然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十階極幻、十一階驅夜、十二階無貌……
“走之前去把你那盞魂光燈放回千光穹頂吧，我和安布羅還有得活，等什么時候你在哪片荒郊野嶺徹底咽了氣，好歹補場葬禮。”
夏蓮輕輕撫摸著手中的十字架，心不在焉地提了一句。
“十幾年前被我打碎了，那天晚上喝的有點多。”
提菲羅笑了笑，并沒有停下腳步：“葬禮的話，擇日不如撞日，要不這兩天你們就抽空給我辦了吧，就當我走出這扇門后就已經死了。”
十六階無言、十七階無想、十八階無念……
“再見。”
夏蓮背對著提菲羅，宛若轟蒼蠅般輕輕揮了揮手。
“拜拜啦”
后者莞爾一笑，微微頷首。
“我是說……再見。”
夏蓮淡淡地又重復了一遍，并咬重了最后兩個字的讀音。
“嗯，走了。”
提菲羅輕呼了一口氣，緩緩踏上了最后一階臺階。
十九階——永夏。
“聽不懂人話嗎？”
夏蓮猛地轉身，抬頭看向站在最后一階臺階上的提菲羅：“我說的是再……”
不知何時悄然滑落的兜帽，是一頭柔順炫目的金色長發，原本稍顯佝僂的身體挺拔而筆直，唯有那雙飽經風霜卻依然明亮深邃的金色雙眸一如往昔——
很突兀的，夏蓮在不經意間與一步一回頭的路加·提菲羅對上了視線。
準確的說，是與她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才絕艷艷的曙光教派明日之星，剛剛在自由之都那場黑曼陀羅華拍賣會中從容挫敗無數劫掠者，震驚整個大陸的年輕人，二十六歲的路加·提菲羅對上了視線。
下一瞬，年輕的提菲羅便瞬間消失不見，夏蓮面前依然是那個須發皆白，留著山羊胡子的老牧師。
“提菲羅……”
夏蓮瞪大了眼睛，轉眼間便把自己剛剛立下的誓言拋到了腦后，一個箭步沖到了面前那個滿臉無辜的老人面前，猛地拽住了他的領口，怒喝道：“剛剛那是什么？你都做了些什么！？”
因為身處‘半步神話’這個極度不穩定的力量階位，剛剛在無意中竟然一路踏出了曙光十九圣階的路加·提菲羅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干笑道：“我聽不懂你在說啥。”
“你當我是傻子還是瞎子？剛剛那是什么東西？你到底對自己的身體做了什么！”
夏蓮完全沒有讓對方輕松揭過話題的意思，目眥欲裂地瞪著后者尖聲叫道：“回答我，小畜生，現在！馬上！立刻！”
知道自己肯定忽悠不過去的提菲羅抽了抽嘴角，干聲道：“就是……呃，憶往昔崢嶸歲月稠嘛，簡單來說就是一種很蹩腳的幻術，你要是想再看看的話，我給你整個十二歲版本的？”
“很遺憾，無論是十二歲版本的、二十歲版本的、還是你剛剛那個版本的，都只會讓我覺得惡心！”
夏蓮用冰冷的視線注視著提菲羅，寒聲道：“而且我已經說過了，別拿老娘當瞎子和傻子，你以為我是誰？你覺得我會看不出來什么是幻術？”
提菲羅輕咳了一聲：“其實我……”
“別抿嘴！眼神別飄！給老娘說實話！”
早在數十年前就已經摸透了對方秉性的夏蓮粗暴地把提菲羅即將脫口而出的謊言憋了回去。
“興趣使然罷了，沒什么。”
提菲羅這次卻并沒有在對方的威勢下屈服，只是搖著頭淡淡地說道：“當不得真的。”
夏蓮猛地松開了提菲羅的領口，左手掌心處忽然出現了一道繚繞著浩蕩神威的光團，咬牙道：“你到底還是去找瑪格麗特了！就因為她那封該死的、說是什么以獻祭部分靈魂為代價，有辦法能讓你成為長生種的信！？”
提菲羅微微一愣：“啊？”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你真的以為你當年那個不著調的鬼樣子很受歡迎嗎？！”
夏蓮在盛怒中將手中那團極不穩定的曙光之力按向提菲羅胸口，大叫道：“你這個自以為是的大——白——癡！！”
撲哧。
下一秒，隨手掐滅了夏蓮手中那團能夠直接炸飛整座小裁判所的提菲羅皺了皺眉，歪頭道：“你說啥呢？”
“還裝！你收到那封信的隔天早上我就偷偷拆開來看過了！里面寫的什么老娘知道得一清二楚，呵，小畜生你還真有一套啊，瑪格麗特那個小鬼字里行間都快明示能夠為你小子叛教了。”
夏蓮將手中的十字架重重頓在地上，難得正確地發揮了它的效果（法杖而非戰錘），在瞬間構建了一層剛好籠罩了小裁判所整個地下三層的結界之余，還在同一時間默發了整整六道傳說階圣言——裁決、審判、封禁、鎮壓、滌蕩以及神憤！
然后二話不說就將它們轟響了滿臉錯愕的路加·提菲羅。
盡管剛剛那團純粹的曙光之力被輕松破解掉了，但夏蓮并不覺得在與曙光之力親和程度方面本就比自己強的提菲羅能做到這種事有什么奇怪。
但如果是自己完全構建完畢的圣言術，這些年來實力也有著十足長進的夏蓮很有信心，能夠把面前這個垂垂老矣、各方面都在走下坡路的小畜生給暴力鎮壓住！
依如她當年每次成功逮到這家伙犯錯時那樣！
誠然，夏蓮很清楚自己的天賦并不如提菲羅強，但在同為傳說階強者的情況下，一個年僅三百多歲的長生種，在各方面都要絕對凌駕于這個肉體每分每秒都在變得更虛弱，精神也早已開始持續衰竭，巔峰期只有短短幾十年的普通人類。
這他媽是沒辦法的事！
誰都沒辦法，神都沒辦法改變的事！
意難平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小混蛋！
用笑容掩蓋難堪的表情，還是老娘教你的！
“給我躺平了挨揍！把事情說清楚！”
夏蓮·竹葉眼眶泛紅地瞪視著面前那在數道流光溢彩中搖搖欲墜的身影，銀牙緊咬。
然后那些流光溢彩就沒了，搖搖欲墜的身影還是老樣子。
夏蓮：？？？
“怎么突然提起瑪格麗特來了？”
提菲羅有些納悶兒地看著夏蓮，一臉茫然：“我沒事兒閑的找她干嘛啊？”
一聽這話，夏蓮頓時把腦海中剛剛浮現的疑惑，即‘這小畜生究竟做了什么’給拋到了腦后，怒道：“你還嘴硬！你收到那封信后過了半年就消失不見了！不是去找瑪格麗特還能是去干什么！？”
“神經病。”
提菲羅抽了抽嘴角，翻了個偌大的白眼：“我是準備了整整兩年半才出走的，跟那封信有什么關系，要是我真的從計劃到實行只用了半年，安布羅那邊能交接的那么順利？咱可是換了個教皇啊，你當是換了個廚子呢？”
夏蓮不為所動，依然冷冷地瞪著提菲羅：“那你剛才那樣該怎么說？明明跟瑪格麗特那個小鬼在信里說的……那個獻祭靈魂換取生命力與生命活性的結果一模一樣！你這家伙，到底要把自己弄成什么鬼樣子！”
“我并沒有去找瑪格麗特研究她說的那個方法，雖然后來也不是沒見過面……呃，也不是沒研究過靈魂學，但我可以發誓，自己絕對沒有在靈魂層面做任何手腳，”
提菲羅一本正經地看著夏蓮，沉聲道：“雖然我考慮過那個辦法，甚至還能在瑪格麗特提出的辦法上再做優化，將這條命徹底消逝前的副作用降低到無限趨近于零，但出于一些考慮，我沒有那么做，以后也不打算那么做。”
夏蓮見面前這家伙罕見地嚴肅了起來，終于稍微相信了那么一點點，但還是表情狐疑地問道：“那你剛才的變化怎么解釋？”
“一點小技巧，當然了，可能確實跟幻術存在一些差別，但絕對不是什么邪門歪道，這點你可以放心。”
提菲羅并沒有將自己的離開教派后又獨立開創出的曙光十九圣階·永夏全盤托出，而是含糊其辭地說道：“而且那也只是假象而已，雖然表面上確實能夠以假亂真，但現在你面前的我才是真貨。”
“唔……”
“咳，所以你明白了嗎？”
“或許你可以再說得具體點。”
“好吧，你還記得我剛才直接終結了你已經構建完成的六發圣言吧？”
“嗯，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可是天才啊，隨隨便便努力一下就能抵大多數人半輩子那種。”
在刨根問底的夏蓮面前，提菲羅露出了欠揍的微笑：“簡單來說就是我變強了，所以才能夠輕輕松松驅散掉你的圣言，所以才能讓自己出現一點微不足道的變化。”
夏蓮沉默了，因為她很清楚面前這個被自己看著長大的家伙確實是個天才，而且還不是那種一般二般的天才，而是各方面都有著無限潛質的怪物。
通常情況下能對‘人’講清楚的到底，在‘怪物’面前是不成立的。
但是……偏偏這個家伙走了彎路。
他明明可以成為曙光教派歷史上最偉大的領袖，卻偏偏要做一個最有爭議的教皇。
他本來能夠名留青史，讓自己的事跡流傳千年不朽，卻在驚鴻一現后宛若流星般消失在人們的視野里，過著灰頭土臉的日子。
如果他是個圣人，就像他的教父涅瓦·法奧那樣，完全沒有什么世俗的想法也就罷了。
但夏蓮很清楚，面前這個家伙絕對不是什么圣人，這家伙腦子里根本全都是世俗的想法！
那是一個荒謬而古怪的圈，沒有任何人能把他從里面拉出來。
自己也不能，至少，同樣算不上是圣人的自己，做不到……
“我煩了。”
無聲地嘆了口氣，夏蓮轉過身去，不再看那個滿臉堆笑的小混蛋，冷聲道：“你走吧。”
“嗯，走了”
提菲羅微微一笑，轉瞬間便已經消失不見了。
要是他真想走的話，夏蓮之前那一記本壘打根本就是個笑話。
終究還是沒有說‘再見’，路加·提菲羅就這樣宛若從未來過般離開了。
而在終于捕捉不到對方的哪怕一點點氣息與痕跡后，獨自佇立在冰冷牢獄間的精靈圣女才蜷縮著蹲了下去，將埋在了自己的雙手間，低聲喃喃著——
“別走啊……”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