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真是自己弄錯了?
“……你……馬上去,再多抓幾個人回來。”
隨口下達的命令指向性很準,跟在身邊多年的副官一秒鐘也沒有耽擱,直接帶著衛兵小跑著離開。
師厲心中的驚懼成分愈發濃烈,他強迫著自己盡可能不朝著最糟糕的方面去想。他在原地來來回回走著,隨口吩咐放開那兩名被捆綁的潰兵,然后焦躁不安等待著。
到處都是潰逃者,有了之前的經驗,副官這次沒有使用暴力手段,他直接以高級軍官的身份帶回了二、三十個從鎖龍關方向退下來的士兵。其實事情沒有想象中那么復雜,非常簡單,只要高喊著“來幾個人,我需要你們的幫助”就行。
他們是經驗豐富,意志力強大的老兵,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潰兵。
從這些筋疲力盡,氣喘吁吁,蓬頭垢面的士兵嘴里證實了所有壞消息。
那是一種極其可怕,遍體暗紅色的巨型怪物。無論刀斧劈砍還是弓弩射擊,都無法對其造成傷害。這一點得到了所有人的確認————射在那頭怪物身上的箭矢至少有好幾千,它卻若無其事。仿佛只是一灘顏色詭異的爛泥,被棍棒之類的東西捅穿,無損其本質。
師厲痛苦地思索著。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左右為難。并非不相信這些士兵說的話,而是找不到解決目前困境的辦法。
繼續前進?
留在這里依托現有地形防御?
還是跟著潰兵們一起撤退?
理智告訴師厲應該選擇最后一條。
可是這樣一來,所謂“增援”就成了一個笑話。
離開咆哮城的時候,獅王陛下再三叮囑:無論遇到任何困難都必須堅持,第二批援軍很快就能抵達。獅族將動用整個族群的力量給予最強大支援,你務必要幫助虎勇先和師正浩守住鎖龍關。
這關系到北方大陸的安全,更關系到獅王陛下的臉面。其中的道理很簡單,如果師厲的援軍表現不佳或根本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等龍族和虎族的援軍一到,很多事情都會因此變得難以控制。
戰爭本來就是政治的延續。即便是族群面臨危險的時候,“政治”這個詞仍是無法繞過去的重要因素。
猶豫了很久,師厲做出了最后的決定。
“再等等……我,我還需要更多的情報。我要親自看看那種紅色怪物是否真如有那么強大。”
他決定就呆在這里等。
等援軍。
等事態明朗化。
同時也是給自己一個合理的借口,以求在獅王那里能有更好的解釋。
如果連敵人都沒見著就轉身逃跑,那樣的人根本不配成為獅族軍隊統領,而是不折不扣的窩囊廢。
何況師厲手中不是沒有籌碼。
龐大的潰兵群來的快,去的也快。
黃昏,遠山與原野上已經看不到成群結隊的人。這得益于虎勇先在活著的時候提前下達了總撤退令。他的確是一位優秀的統帥,只有讓更多的人活著,才有可能談及未來的勝利。
山脈與地平線盡頭出現了巨大身影。首先進入視線的怪物多達四個,它們在夕陽余暉映照下顯得更顯鮮紅。
師厲帶著十幾名騎兵站在山梁上,沒有下馬,遠遠注視著這些從遠處走來的紅色巨人。包括師厲在內,一雙雙眼睛里透出期盼、恐懼和震驚。他們都在等待著最后時刻的降臨。
在即將過去的這個白天,師厲收攏了兩萬余名潰兵。實在是不能再多了,這是隨軍攜帶物資供應的極限。師厲做了兩手準備————把這些人組織起來,能打就打,不能打就立即撤往咆哮城。有序撤軍總比一窩蜂混亂逃跑好得多,當然更重要的還是出于對情報信息方面的考慮。
從潰兵當中挑選出多達兩百人。其中有不同階級的軍官,有地位頗高的千人首,也有駐守在鎖龍關不同區域的普通士兵。師厲一一對他們分別詢問,從一張張不同的嘴里得到絲毫未變同質化回答,也讓他對當時發生在鎖龍關的整個戰況有了清晰了解。
面對特殊情況的時候,慣性思維總是促使人類做出本能反應。虎勇先和師正浩的確是所有部族公認的名將,可即便是他們也無法脫離這一固定邏輯的限制。面對從未見過的紅色巨人,他們同樣會感到恐懼。尤其是在面對未知性來源導致死亡威脅的時候,大腦深處就很難保持平時的冷靜思維,而是把解決問題的方法寄托在曾經產生效果的超自然存在方面。
所有潰兵和軍官一致承認:他們在駐守鎖龍關的時候沒有使用過火箭,也不曾動用過之前戰爭中繳獲的白人火槍和火炮。
他們甚至在那種紅色怪物聚集在城墻底部的時候,沒有使用過燒熱的油。
火攻的威力自不必說。師厲對此很是無語,除了感慨時間流逝導致曾經的英雄老去,變得思維困頓且頑固強硬,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搖頭嘆息。
師厲是個中年人,比鎖龍關上兩位戰死的統帥年輕。他們的確是英雄,無論經驗還是對戰術的靈活使用,全都超過師厲好幾個等級。很遺憾,他們在最危險的時候陷入慌亂,當然主要原因還是在于守護神。
那的確是真正的,在歷史上不止一次展示出神跡的超強存在。如果沒有守護神的庇佑,也就沒有后來的鎖龍關。
絕望、彷徨,大腦被恐懼支配的時候,即便是再聰明的人也不會想到更多。除了向偉大的守護神祈禱,他們什么也不能做,也根本不會產生“火攻”之類的念頭。
就像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只能從最信賴的親人那里尋找幫助。
這是虎勇先與師正浩的問題,雖然他們已經戰死,卻必須為此負責。
然而,這也不能算是他們的錯。
斥候隊長騎著馬從遠處跑來,他在靠近騎兵小隊的時候拉緊韁繩控制馬速,緊張且略帶興奮地報告:“啟稟大人,那些怪物來了。”
師厲帶著鋼制頭盔,在沉默中威嚴地點點頭。
能有資格入選獅王陛下的禁軍,并且成為副統領,自然是有著過人之處。師厲熟讀本族歷史,他從檔案館泥模板上了解到蠻族與白人之間歷次戰爭的過程與結果。對于這次南方白人大舉進攻選擇的時間,師厲產生了與天浩相同的疑問————既然擁有兵員數量和武器方面的優勢,為什么白人會選擇寒冷的冬天進攻?
看到從遠處走來的紅色巨人如潰兵們報告的那般步履蹣跚,師厲臉上表情變得比之前越發安然。不管怎么樣總得試試,就算打不過也能跑得過。這個位置距離兩萬獅族援軍臨時構建的防御陣地有三公里遠。再有一段時間就要入夜,這里位置夠高,一旦情況不對,副官和騎兵會立刻點燃身邊早已堆放好的干柴垛,以火光信號通知后面的數萬大軍迅速撤離。
獅王陛下也難啊!
之前下令派往鎖龍關方向的增援部隊不能少于三萬人。可獅族內部因為經濟問題陷入內亂,盡管國師巫況打開王族私庫拿出大量黃金白銀,短時間內還是無法收攏人心,只能勉強拼湊出兩萬名士兵交給師厲。
無論是為了陛下的威嚴,還是為了獅族的臉面,這一仗都必須打!
在沉沉欲墜的夕陽斜射下,遍體鮮紅的巨人終于走進了山梁下那片干枯河谷。那里曾經是一條河,只是早已斷流多年,平緩的河床上遍生各種灌木,昏暗的光線加上雜草掩護,很難看出在灌木之下的地面上隱藏著某種秘密。
為首的巨型“六號”一腳踩了進去。
待在師厲身邊的副官按捺不住緊張心情,下意識緊握住拳頭亢奮低語:“進去了,它走進去了!”
師厲仍然沒有說話,他在沉默中焦灼地注視遠處。
北方蠻族與自然的貼近性遠高于南方白人。行巫者是神靈的代言人,他們對草藥的理解和運用歷史長達上千年。“藥物學”是所有行巫者的必修課程,其中分化出來的“毒藥學”雖不是所有人都能精通,但大部分行巫者都懂得調配。
增援部隊當中恰好有六名此類行巫者。師厲讓他們以附近能找到的植物為基礎,調配出一種獅族常用的毒藥。
如果天浩在場,一定會辨認出這種毒劑的主要成分是變異馬錢子。師厲的做法簡單實用:他命令士兵們削出多達數千枚木簽,表面用毒藥涂抹,倒插在那片干河床的灌木之下。只要巨型“六號”從那里經過,立刻會被銳利的木刺扎入體內。
這辦法是否管用?
其實師厲心中毫無把握。
夜幕已經降臨,太陽余暉只剩下極少部分從遠處黑線之上透過來,越發顯出緩慢而來的紅色怪物猙獰且恐怖。
它們的速度絲毫未減,動作也沒有變化。這意味著隨著木刺大量進入其體內的毒素沒能產生效果。或者應該說,“六號”對毒素這種東西具有免疫。
師厲臉上浮起毫不掩飾的深重失望表情。他沒有思考,抬起右手,以遲緩,不太確定的力度向下揮舞,吩咐騎馬立在身旁的副官:“放箭。”
十名早已整裝待發的輕騎兵縱馬離開山梁,迎著巨型“六號”走來的方向跑去。他們在距離目標大約數百米的位置停下,取出身上的火折,從后背上的箭壺里抽出羽箭。這些箭的前段全為鋼制,表面纏繞著浸透油脂的棉布。士兵們將箭頭湊近火折點燃,張弓搭箭,朝著遠處即將被深黑色夜幕籠罩,即將被紅色巨人踩踏的那片土地用力射去。
灌木和野草深處頓時升騰起耀眼的火光,烈焰沿著事先用石頭堆成的臨時溝槽迅速燃燒。獅族人對“灰漿建造法”并不陌生,師厲麾下士兵就地取材臨時調配的灰漿綜合效果雖不如水泥,卻可以做到在短時間內防水防滲透。他們沿著劇毒木簽外圍用碎石和灰漿修造出一條長度超過千米的臨時淺槽,以干草、木柴等易燃物填充,表面撒上臨時熬制的油脂。
之前為了阻止潰兵沖擊陣地,師厲下令射殺了多達數百名從鎖龍關逃過來的士兵。這些死者沒有浪費,他們的尸體被分切開來,用大鍋和篝火熬制成油脂。加上從尸體上提前取下的頭發、干草,以及附近植物在冬季自然產生且特有的絮狀物,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引火源。
在所有人無比期盼的注視下,高達數十米的巨型“六號”猛然向后退去。
它顯然是被突然從腳下躥起的火焰所驚嚇,就連后退動作都變得迅猛又急切,就像某人不小心伸手觸到溫度可怕的沸水,閃電般急速縮回,完全是一種處于本能的神經反射。
猙獰又激動的神情在師厲臉上驟然閃現。他狠狠揮舞了一下右拳,發出無限滿足的低吼:“沒錯!就是這樣!它們怕火,這些該死的怪物怕火!”
他急急忙忙的對副官下達命令:“快,點火發信號,讓后面的弓箭隊以最快速度趕過來,讓它們嘗嘗火箭的滋味兒!”
山梁上點起了兩堆篝火。按照約定,這是進攻的信號。如果只點燃一個火堆,那就意味著全軍撤退。
兩千名獅族弓箭手很快趕到了指定位置。
黑夜中突然出現的漫長火線讓所有巨型“六號”都感到驚恐。這是它們最大的弱點,也是索姆森主教在王國聯軍面前極力掩蓋的秘密。深紅色的巨型怪物們紛紛后退,火光刺破黑暗,映照出多達十幾個紅色身影。它們之所以離開鎖龍關一路向北,是為了滿足強烈的饑餓欲望。
對火焰的畏懼無法抵消饑餓,現在的“六號”也不是當初在加百列城剛研制成功的狀態。通過對大量死者身體的吸收,它們產生了初級智慧。站在熊熊燃燒的火線外數十米遠,這些可怕的生化兵器開始聚集,似乎是在思考,又好像是在商量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