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人看來,這樣做無異于殺敵三千,自損八百。
鹿慶西有不得而為之的理由————國師巫角一死,他失去了最大的支持力量。族群內部的反對派自此失去壓制,對他這個幸運的王位繼承人也產生了諸多質疑,甚至有人喊出“另選新王”的口號。
鹿慶西殺了一大批人。
這樣做殘忍又血腥,卻掃清了統治障礙,改變了族群內部權力格局,也順便解決了春荒時節的糧食問題。
臨時征召兩萬名戰士派往紅月城,加原有的守城軍隊總數超過五萬。鹿慶西很清楚,紅月城易守難攻,依托地形足以擋住數十萬虎族人。唯一的短板,就是糧食。
整個雄鹿城進入了全面動員,按照新任鹿王的命令,十歲以的男子必須登記,按照各家各戶的人口數量,要么加入軍隊,要么與老人和女人一起,以城市為中心,在周邊所有適耕區域展開大規模耕種。
春耕的時間很短,卻很重要。如果耽誤,整個鹿族將不戰自亂,在今年冬天來臨前徹底崩潰。
“把每一個人的力量發揮到極致。”這是鹿慶西從天浩那里學到的做法。
現在的雄鹿部比過去純粹多了,所有貴族被殺死,沒人敢對鹿慶西的做法提出質疑,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反對。他很瘋狂,從初春開始,耕種拓荒持續了很久,直到雨季來臨,才迫不得已結束這場規模浩大,令人印象深刻的忙碌行動。
由此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六十多萬鹿族人開墾出相當于正常情況下兩倍還多的土地,秋天收獲的麥子足以裝滿所有倉庫。
與高回報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些人被活活累死。為了確保耕種速度,鹿慶西派出了監督人員,用皮鞭加棍棒的模式對“懈怠者”予以懲罰。他只管結果,不看過程。尤其是在掌控了軍隊的情況下,王者意志得到貫徹,總共有一千兩百多人在耕種過程中死亡,三千多人因為“懶惰”被判服刑,進而淪為奴隸。
鹿慶西把雄鹿城半數的存糧發往紅月城,剩余的部分足夠數十萬平民撐到秋天。他繼續選擇青壯補充軍隊,再次得到八萬名戰士。初夏,他親率帶著七萬大軍增援前線,剩下一萬人留守雄鹿城,維持當地秩序。
無論親信還是剛獲得晉升的輔政大臣,紛紛苦勸他不要剛愎自用,要首先考慮來自北面牛族人的威脅,把這支精銳部隊放在雄鹿城,以備不時之需。
鹿慶西永遠不可能與他們分享自己的秘密。
他很清楚,天浩短時間內不會對雄鹿城下手。
與狡猾的人打交道多了,自己也會變得聰明。雷牛族雖然強大,也同樣需要時間消化次戰爭產生的幾十萬俘虜。春耕決定了一個族群的未來,就算天浩雄才大略,他同樣要服從自然規律,老老實實按照神靈的旨意,帶領雷牛族的民眾開墾荒地,播撒種子。
正因為如此,盡管雄鹿城與白鹿城之間毫無障礙,鹿慶西仍然命令整個雄鹿城傾巢而出,在兩城之間肥沃廣闊的田野瘋狂耕種。
他知道天浩不會對這些人下手,也不會趁著這個機會進攻雄鹿城。六十多萬鹿族人的確是一筆巨大財富,可是吞下去之前也得仔細考慮,如果沒有足夠的糧食,強行并吞就意味著后患無窮。
鹿慶西對局勢看得很準,他正確估算出天浩出兵的大概時間————明年,或者后年。
就算整個雄鹿城沒有一兵一卒,天浩也不會覬覦這座城市。
只要守住紅月城,就有了繼續抗爭的資本。
鹿慶西根本沒想過要從己方族人那里得到理解,這種事情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他早已習慣孤獨,或者應該說只能自己獨享整個陰謀。行走在黑暗深處的人不需要光明,無論弒父還是弒君,他認為沒有做錯。如果不是這個世界虧欠自己,事情也不會變成今天這樣。
是的,的確是虧欠。
為什么我面還有兩位兄長?
為什么老天爺沒有讓我排名第一?
紅月城之戰打得很艱苦,鹿慶西竭盡全力,好不容易帶領軍隊守住防線。以鹿族軍隊的實力能夠在虎族人瘋狂進攻下撐這么久,已經堪稱奇跡。
其實任何事情都有其規律,紅月城守軍超乎意料之外的優秀表現并非偶然。
“什一抽殺令”是文明時代古羅馬的殘軍制,鹿慶西不是穿越者,但他知道在目前狀況下如何才能最大限度激發出士兵的戰斗玉望。
所有權力下派給十人首,下級軍官擁有臨時處決權,在這之還有督戰隊,士兵逃跑避戰就殺十人首,軍官膽怯就由督戰隊動手。當城墻豎起一顆顆面目猙獰新鮮頭顱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沒有退路。除了放棄一切幻想死守紅月城防線,任何多余的想法都是奢望。
鹿慶西知道如何刺激士兵,他下令增加每天的口糧供應量,宰殺大量牲畜為士兵們提供肉食,可即便是這樣也無法滿足日常消耗。迫不得已,鹿慶西只能派出專使前往白鹿城,向天浩留在那里的官員請求幫助。
天浩早就預料會發生這種情況,他給暴齒留下了處理方法————牛族可以提供包括鹽、魚肉、脂肪、糧食,甚至酒和糖在內的所有物資。但鹿族也要拿出真金白銀,以真正的硬通貨進行交易。
鹿慶西很想得開,也可能是他真正放棄一切,只為了保住紅月城。面對使者帶回來的物資表和密信,他沒怎么猶豫就答應下來,當場下令打開王宮秘庫,取出王室多年來珍藏的財寶。
鹿王真的很有錢,倉庫里儲備著多達數十噸黃金,還有三百多噸白銀。千百年積攢的財富非常驚人,遺憾的是這些貴重金屬沒有發揮其價值,只能擺在冰冷的庫房里,像石頭一樣沉默著。
后勤供應毫無問題,兵力方面還可以再次動員。嚴的軍令使人們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從白鹿城運來的大塊腌制鯨脂讓士兵們感到驚喜,進而振奮士氣。
此消彼長,虎族人感覺日子開始難過了。
紅月城南面,虎族大軍臨時營寨。
虎勁中一直對自己的名字不太滿意。
取名是個技術活,絕大部分野蠻人都無法勝任,他們只能從腦海深處那些似是而非的記憶里選擇音節賦予新生兒。至于這些字詞代表的意義,即便是孩子父母也不是很清楚,甚至完全不懂。
精忠、盡忠、凈重、晉中……類似的名字還有很多,“勁中”不能算差,但也不能算好。直到成年,虎勁中才逐漸明白什么叫做“盡忠”,他很喜歡這種解釋,卻無法改變族中祭司給自己起的名字。因為按照行巫者的解釋,賜名這種行為是神靈的意志,若是當時覺得不合適還可以更改,現如今過去了那么多年,哪怕是同音文字更換,也會遭到從到下整個族群管理部門的拒絕。
北方蠻族領兵的將領稱之為“統領”。這是一個模糊的稱謂,按照具體權力與領兵數量不同,統領也分為相應的級別。
虎勁中是這次進攻紅月城的虎族最高軍事長官,俗稱“大統領”。
他是一個極其魁梧的人。
天氣炎熱,他身的衣扣敞開著,露出大塊結實的胸肌,皮膚表面覆蓋著濃密的毛。木桌攤開一張很大的獸皮,邊角用重物壓住,虎勁中身前傾,分開的雙手撐在桌面,低頭注視著地圖中央鹿族與虎族的交界,尤其是正中被打一個醒目紅點,標注著“紅月城”三個字的位置,凝神苦思。
千百年來,虎族與鹿族的爭端從未中斷。雙方爭奪的焦點就是紅月城。這個地方太重要了,無論地形還是山勢,全都偏向于守衛者一方。不夸張地說,若是虎族占領了紅月城,隨時可以向鹿族領地發起進攻,而且獲勝幾率很大。反過來,鹿族占據紅月城也是同樣的道理。
很幸運,鹿族不是一個好戰的種族。從三百年前兩族之間最后一次大規模戰爭結束,此后的鹿王都很保守。他們不斷加固紅月城的防御設施,每年都會撥出大量糧食供應前線。從紅月城開始,北向連接雄鹿城的大路,沿途設置了多個烽火臺。靠近紅月城的河流西面還設置了兩座村寨,人口常年保持在八千左右。一旦要塞出現意外情況,隨時可以增援。
鹿族人的紡織技術非常精湛,然而爭霸天下靠得是軍隊,是戰士。鹿王從一開始就放棄了軍事擴張,轉而以穩固統治和族群內部為重點。這樣做不能說是有錯,也許幾百年前制訂計劃的那位鹿王高瞻遠矚,明白“外攻必須自身強大”的道理,可他的后人顯然有所誤解,在漫長的歲月里謹小慎微,徹底失去了戰斗意識。
鹿族人怎么想并不重要,虎勁中想要的只是紅月城。
他迫不及待想要奪取這座要塞。
長達一個多月的進攻毫無效果,虎族步兵傷亡慘重。無論云梯、樓車、鐵索,還是堆土成坡,各種方法都試過了,除了對紅月城守軍造成部分殺傷,對戰局卻沒有實際性影響。
虎族在鹿族內部也有奸細,據得到的消息,新任鹿王徹底放棄了北面對牛族人的防御,將所有軍隊集中在紅月城,大有不死不休,抗爭到底的架勢。
虎勁中對此感到很頭疼。
他知道紅月城很難打,卻沒想到竟然如此困難。因為是攻城戰,虎族無法發揮騎兵優勢,紅月城的鹿族守軍也緊鎖大門拒不外出。每天就這樣派出步兵攻城,真正是用牙齒一點點啃。
鹿族去年與牛族交戰,大敗,目前的總人口數量只有五十多萬。
這是內應送來的情報,正因為如此,虎王陛下才動了心,派出大軍進攻紅月城,想要從中分一杯羹,得到剩余的鹿族人。
歸根結底,大家都是為了得到布匹的生產技術。
虎勁中很清楚,虎族人口眾多,無論兵力、財力、糧食各方面均超過鹿族。打贏這一仗是遲早的事情,只要有足夠的耐心,付出相應的代價,攻下紅月城只是時間問題。
關鍵在于,代價實在太大了。
人員傷亡暫且不談,真正讓虎勁中感到棘手的還是糧草。
一支戰場作戰軍隊,需要攜帶的東西絕不僅僅是武器裝備。以一千名標準配備的虎族輕裝步兵為例,每天的口糧消耗量為五公斤,總計多達五噸,這還是其中含有一定數量肉食,縮減了米糧供應得出的數字。
平民的口糧配給用不了這么多,戰爭拼的就是消耗,不讓士兵吃飽他們就沒有力氣打仗,所以無論任何部落,都不會在戰斗情況下克扣軍糧,還會在正常供應的額度標準略有提升。
其次是牲口。
虎族的牲口分為兩種:戰馬和駝獸。
大陸北方的動物體量偏大,被虎族馴化的野馬也是如此。一匹健壯的公馬每天需要草料二十五至四十公斤,戰馬的標準比這更高,總計三十公斤草料,十公斤豆料。
豆子也是糧食,生產種植方面的困難就不提了,光是從虎族領地運至目前的營寨,沿途消耗量就大得驚人。
這次有一萬名騎兵隨同作戰,加牛、騾子、馱馬等用于運輸的牲畜,也就是俗稱的“駝獸”,每天對草料的需求就超過百噸。
大量干草從族內遠途運來并不合算,最常見,也是最省力的做法是就地補給。這也是北方蠻族通常選擇夏、秋兩季出兵的原因。無論戰馬還是駝獸,讓它們吃路的草,不夠的部分額外補充,這樣就能節省大部分運力。
士兵的口糧消耗也是如此,以當地獲取的糧食進行補充。
可是這次情況不同,紅月城以南沒有任何鹿族村寨,虎勁中無法得到任何補充,只能依靠來自族內的長途運輸。雖然后方穩定,鹿族人一旦離開紅月城出擊,就會被自己這邊的哨兵發現,但虎勁中仍然感覺憂心忡忡。№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