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主

第一百八四節 “難民”

整個城衛軍中隊都睡著了。

四個膀大腰圓的廚子走到碎齒面前,不約而同互相對視,以極快的速度從衣袋里掏出一根黑布條,用力系緊在自己的左臂上。

從隱蔽位置拿出事先藏好的武器,碎齒帶著四名廚師沖進城門凹洞,合力挪開沉重的鋼制門閂,將密閉的城門徐徐開啟。

一名手下遞給他一面早已準備好的黑旗,碎齒接過,將旗套在長柄戰刀上,拔腿快跑沖出狹長的門道,站在被初升太陽籠罩的城外,高高舉起戰刀,用力揮舞,黑旗被吹得“獵獵”作響,迎風招展。

城外平靜的土地瞬間起了變化,無數人影從褐黃色的地上躥起,他們顧不得拍打身上灰土,朝著敞開的城門蜂擁而來。

遠處,被丘陵擋住無法以正常視角看到的屏蔽山坳里,天浩站在兩塊巨大巖石形成的夾縫中間,瞇起雙眼,看著位于遙遠視線焦點正中那面比豆腐干大不了多少的黑旗,微微一笑,抬手往下重重一壓,帶著說不出的亢奮發布命令。

“時候到了,全軍突擊!”

他是一個有著偉大理想的古代人。

磐石城需要發展,需要更多的人口。

自然繁衍的速度極其緩慢,想要達成目標至少需要幾十年,甚至幾百年。

歷史上無數例子早已證明:獲取人口與財富的最佳手段,就是戰爭。

豕人雖然強悍能戰,但就族群整體實力來看,其實是北方蠻族各部落當中最弱的一個。只要有糧食和物資,任何族群都能雇傭他們為其賣命。這是一種極其悲慘的命運,同時也預示著極其可怕的未來,注定了豕族人只能在無休止的仇殺與動蕩中茍延殘喘。就算磐石城不動手,他們以后同樣要面對來自其它血仇部落的瘋狂報復。

他們是真正的部族公敵,只是出于一些微妙的因素,暫時在幾大部族之間形成平衡,勉強生存。

把豕族列為優先進攻目標,不會引起其它部族反感,由此引發新一輪大戰的可能性非常小,幾乎可以不計。

狂牙部有六萬多人,對擁有四萬居民的磐石城主來說,這是一塊香噴噴的肥肉,只是體量稍顯大了些,但只要盡可能張開大嘴,多嚼上一段時間,吞下去雖然有些勉強,甚至可能在吞食過程中被噎住,就整體來看,完全可以吃下去。

身披重甲的天狂一直守候在天浩身邊,他與另外一百多名精銳戰士組成衛隊,簇擁著天浩離開山坳,朝著遠處的狂牙城走去。

城內傳來混亂的聲音,可以聽出各種腔調的“殺”字,有呼叫,有哭喊,還有亂七八糟的叫囂與撞擊。

天狂走在天浩右側后的位置,亦步亦趨。他對自己的弟弟充滿了敬佩,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畏懼。

從制訂到實施,天狂參與了整個計劃。

正因為如此,他現在才感覺如此震撼。

這次作戰,磐石城全民總動員。

天狂第一次看到層級化社會制度帶來的巨大力量。

磐石城一直進行著人口普查工作。每一次大規模外來人口遷移都要進行仔細調查,審核結果以泥板模式保存。為此,天浩專門下令建造了大型檔案館。當時很多人對此表示質疑,認為這樣做毫無用處,但現實給所有人上了一課:僅半天時間,磐石城就完成了對所有男女老幼的人員分層工作,除兩千三百多人被判定無法參戰留守城內,其余的磐石城居民全部在兩天內完成整編。

包括戰團在內,有兩萬四千人的主戰力量。這是一支規模龐大,構建成分繁雜的軍隊。有女人,也有青少年。他們平時就以“組”和“中隊”的形式整合在一起,易于抽調,以團體模式互相協作。按照戰時標準進行細化,其實只有八千左右的一線戰斗人員,專業化士兵組成的精銳部隊就更少,約為三千。但誰也無法否認,這兩萬四千人的確很能打,勝率相當大。

輔助軍團的規模為一萬五千人。他們負責物資運輸、戰俘看管、維持營地秩序等工作。其實按照天浩最初的構想,輔助軍團的規模應該擴大到三萬人以上,這樣才能對一線作戰部隊形成最有力的支援。但這次的情況較為特殊,只能邊走邊看,作戰過程中暴露的各種問題留到以后再解決。

狂牙部是一個特殊的豕人部落,只有一座城市,其余的居民點都是小型村寨。

天浩的計劃簡單又粗暴:主戰部隊與輔助軍團相結合,分成十五個兩千至三千人規模的戰隊,同時對狂牙部所轄各村寨展開攻擊。

核心城市的確是最大最肥美的肉,可那種地方看上去很誘惑,實際上硬度十足,強咬亂啃,會把自己的牙齒崩掉。

作戰計劃第一階段執行效率很高,達到了天浩的預期。戰爭來的是如此迅猛,狂牙部各村寨毫無防備。新通寨、寧官寨、布素寨、天宇寨……大大小小幾十個村寨被攻破,大量豕人戰俘被押回磐石城接受整編,整個過程迅猛無比。

得益于北方蠻大陸復雜的地理環境,加上蠻族從未有過道路建設的相關理念,導致通行艱難,耗時漫長,狂牙之王沙齒在獠牙城收到牛族大舉進攻消息的時候,各戰隊已基本結束戰斗,正押著俘虜在返回磐石城的路上。

天浩再次將分散的戰團合并,從中挑選出七千多名豕人戰士,男女參半,假扮從各村寨逃出的難民,前往狂牙城。

這是一個非常大膽的計劃。

所有“難民”都經過身份確認,他們當眾發誓效忠于年輕的磐石城主,忠誠度方面沒有問題。

化妝是必不可少的偽裝手段: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留下了傷口,很淺的皮外傷,不會傷及骨頭的那種。破爛的衣服是最佳道具,亂蓬蓬頭發更能凸顯戰爭時期對普通平民造成的傷害。他們臉上全是黑灰,身上也臟的不成樣子,這樣才符合不顧一切逃跑只求活命的正確形象。

只要有武器,豕族女人也能成為戰士。

為此,天浩專門分發了一批帶有濃厚豕族風格的武器。這是從鋼牙部繳獲的戰利品,一直堆在倉庫里,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狂牙部下轄制三十一座城寨,七千多“難民”就分成三十一批分別逃往狂牙城。

第一批進入城市的難民遭遇了最嚴格的審查。只不過,在天浩看來,豕人所謂的“審查”其實就那么回事,隨便詢問幾句,只要能答對所在村寨頭領的名字也就過去了。

一周多的時間,七千“難民”順利進城,分別被安排在城市的各個區域。

包括天狂在內,所有知曉計劃的磐石城高層,對此瞠目結舌,震撼不已。

永鋼當時感慨地說了句話:“狂牙城現在就是一個熟透的蘋果,只要我們伸手就能摘下。”

攻破那座城市當然毫無困難,然而天浩想要更多。他已經視整個狂牙部為自己的囊中之物,不希望在戰斗中死太多人。畢竟現在每一個活下來的豕人平民,都會成為磐石城未來強大的基礎。

接連不斷的警報和危險預兆繃緊了狂牙城守衛者的大腦。枯木能力卓著,他下令從各村寨逃至狂牙城的“難民”中間挑選戰士,充實軍隊。

曲齒成為了狂牙城的十人首。

碎齒搖身一變成了火頭軍,還有他手下的幾個人也聚在一起,現在是狂牙城衛軍里燒火做飯的廚子。

在這個過程中,不必避免出現了一些人員損失。

前前后后,有四個女人被城內的管事看中,其中兩個女人很聰明,她們懂得自己的身體優勢,推說現在是戰爭時期,談情說愛之類的事情還是等到以后再說。她們虛以委蛇,并不排斥接吻擁抱,卻死守底線。這在很大程度上迷惑了手握權力的“求愛者”,雙方關系一度很融洽,甚至利用這種特殊關系完成了一些準備工作。

另外兩個女人死得很慘。一個性子剛烈,拒絕對方威脅,當場拔出刀子與威脅她的男人同歸于盡。另一個在“求愛者”糾纏過程中說什么也補充,對方惱羞成怒,邀約多人將她活活打死。

有兩個男人被城內居民殺了。

起因是糧食分配問題。有些狂牙城的居民思維很特殊,他們非常敵視這些來自其它村寨的“逃難者”,認為是他們帶來了戰爭,打破了自己平靜的生活,而且占用了本該屬于自己的口糧配額。這些目光狹隘的家伙有好幾十個,他們糾集在一起,要求城衛軍統領枯木把所有逃難者趕出去。這種要求當然不可能得到滿足,卻刺激著他們的私心越發膨脹,進而演變為可怕的仇視。

他們打死了兩個“難民”。

理由很簡單:你們不屬于這里,滾回你們自己的寨子。

突發事件很快激發了城內兩大群體的對立。“逃難者”集團要求嚴懲兇手,枯木一時間也沒了主意,只能盡量勸解,同時在兩大群體居住地中間安排了一個城衛軍中隊……在他看來,這種事情無法判定孰是孰非,一切只能等到戰爭結束再說。

三天前,曲齒夜間在城墻上值守的時候,悄悄往城外射了一箭。箭桿上幫著一小塊獸皮,約定今天發動進攻。

天浩帶著六千名進攻部隊隱藏在山坳里。入夜,他派出五百名最精銳的戰士,在夜色掩護下偷偷接近狂牙城,在距離城墻百米左右的位置就地挖坑,用很薄的土層蓋在身上,留出呼吸空間,在那里靜悄悄潛伏了大半夜,直到天明。

比起文明時代的“古人類”,北方蠻族的肉眼進化程度很高,他們當中從未出現過“近視”之類的眼疾患者,即便是在夜間,也擁有野獸般的視覺能力,只是看得不太遠。

這個時代的蠻族城寨夜晚完全歸于黑暗統治,沒有足夠的光亮,很難判斷敵我。何況狂牙城內還有多達數千名己方潛伏人員,為了避免誤傷,天浩決定將作戰時間改為白天。為了確保迅速拿下城門,五百名精銳士兵必須潛入到距離城門很近的位置隱蔽,耐心等待信號。

先頭部隊已經殺入。

后面是天浩率領的主力。

狂牙城,破了。

混亂與殺戮持續了一整天。

混入城衛軍充當廚子是曲齒的主意。他這段時間在磐石城吃了太多的好東西,對煮菜做飯頗有心得,味道調理也恰到好處,前后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曲齒從最底層的燒火工一躍成為主廚,很受城衛軍官兵歡迎,吃過他煮的菜,所有人都說好。

一個人有了地位和權利,提攜更多的人只需要一句話就行。

包括碎齒在內,總共有一百多來自磐石城的“難民”混進了狂牙城軍方廚師隊伍。他們平時勤勤懇懇任勞任怨,臟活累活搶著干,做菜好吃而且不像之前那些混蛋廚子偷偷克扣糧食,以良好表現贏得了所有人一致贊許。

所以當他們在約定時間拿出裝有麥角菌干粉的袋子,往湯鍋里下料的時候,沒人覺得他們在使壞,而是憑著模糊的經驗,認為那是質地粗糙的鹽。

不是所有人都中招倒下,但保持清醒的城衛軍已經很少,無法對戰意十足的牛族戰士構成威脅。

人們從城主府的儲物間里搜出了沙齒。他躲在那里瑟瑟發抖,恐懼的表情與巨大身量毫不相襯。兩名戰士把他強行拖出來,他一直用雙腳蹬著地面掙扎反抗,發出不甘又畏懼的尖叫,仿佛即將接受悲慘蹂躪命運的無辜少女。

他被推搡著帶到城市中央廣場,這里擠擠挨挨都是人。

天浩在鋼牙城曾經干過一次同樣的事情,他比以前有經驗,更加熟練,知道哪些環節應該避免,哪些環節應該擴大發揚。

這是一次毫無懸念的城市陷落,所有城門都被控制,無人逃走。

在廣場正前方,沙齒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