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東方勝在禪房中打坐。自從上回落崖大難不死以后,東方勝發現自己變得很喜歡這種冥想的方式。如果此時有少林僧人看到,必定會大為佩服,因為但凡是人,心中難免有許多雜念,若無十幾年的苦修,哪里能有這等禪定功夫。而且即使是一般高僧的禪定,心中仍有放不下的最后一絲執念,這便是大徹大悟前那最后的一層窗戶紙。東方勝卻是在生死之間邁出了最關鍵的一步,使體內九陽神功達至大成,算得上是以武入道。冥想之中,東方勝似乎什么都感覺不到,甚至包括自己,又似乎什么都在自己的感覺之內,自己與天地之間再無隔閡,渾然一體,就如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一般。
正當東方勝沉浸在這玄之又玄的境界之中,對方禪房屋頂的一聲輕響,如石子入水,打破了平靜,將東方勝由入定中驚醒。那一聲其實極其輕微,又與東方勝的房間隔了十余丈之遠,若在平時,即使東方勝內力再深一倍,也定然察覺不到。事實上,東方勝根本就不是用耳聽到的。方才入定之時,他早已斷絕五識,但他腦中仿佛都能看到一人破空而來在房檐上輕輕一點的情形。
“會是什么人?”東方勝暗想。少林寺雖然在武林中被認為是一處龍潭虎穴,內里高手如云,飛鳥都難以逾越,但在東方勝心中卻遠非如此。至少有蕭遠山、慕容博、蕭峰三人在這里來去自如。東方勝推開窗戶,只見一道黑影閃過,當下展開輕功,悄悄跟了出去。
那黑衣人在少林寺中一路高飛低伏,毫不停留,看來是對少林的地形非常熟悉。東方勝跟在他身后,瞬息間二人掠出了三四里路,竟來到了少林寺的塔林之中。那黑衣人忽而落到了塔林中的一塊空地上,站定不動。東方勝連忙在空中換一口氣,隱身于數丈外塔后暗處。
那黑衣人一聲冷哼道:“藏頭露尾,鼠輩所為。”
東方勝自知被發現,笑著從塔后轉出,對黑衣人行了一禮道:“見世伯身體康健,小侄不勝之喜。”他早已看著黑衣人的身形眼熟,剛才再聞其聲,便認出蕭遠山來。
蕭遠山轉過身來,看了東方勝一眼,道:“又是你小子。不錯不錯,武功又有長進,竟能發現老夫行蹤。”
東方勝聞言謙虛道:“還是無法瞞過世伯雙耳。”
蕭遠山道:“老夫姓蕭。對了,你怎么在少林內院?”
東方勝答道:“小侄是來送還少林遺失的易筋經,也算是解除喬……呃蕭大哥與少林的誤會。”
蕭遠山聞得易筋經之名,眼光精光一閃。“易筋經?竟然被人盜出寺去?”蕭遠山武學淵源,如何不知易筋經大名?他在少林寺中一隱數十年,遍閱七十二絕技之武經,卻始終是尋不見易筋經。此時聽東方勝說起,如何能不心動?當下急問道:“你已將經書歸還少林?經中內容可曾記得?”
東方勝道:“小侄曾翻看過易筋經,但其中經文乃是梵文所寫,不得其解。如此放在手中不過徒增煩惱,不如還予少林。”
蕭遠山卻不以為然,暗想,即使自己不通梵文,但天下僧人何其之多,抓住其中識得梵文者代為翻譯,又有何難。誰想如此武林至寶竟被東方勝隨手便交出。不禁微微嘆一口氣。此次易筋經被盜,少林以后收藏易筋定然更為小心,看來自己與這本武林奇書卻是無緣了。
見蕭遠山這般神色,東方勝自然知道他是可惜千方百計得不到的武經被自己憑白送了出去,忽而想到蕭遠山強練林少武功,已然隱疾纏身,心中計較已定,于是問道:“不知蕭老伯來少林又有何事?”
蕭遠山倒是毫不隱瞞,冷然道:“我來少林,便是沖著他們藏經閣中的七十二項絕技。”
東方勝又問道:“蕭老伯,小侄有一事不明。當年雁門關外,伯父以一人之力,對敵中原武林數十高手,其中還有包括汪劍通、玄慈等響當當的人物。按理說當年伯父的武功已是強橫無比,為何還要外求,來學少林的武功呢?”
蕭遠山慘笑道:“哼!當年他們冤枉我來少林奪經,殺我妻子族人,我蕭遠山一不做,二不休,偏要將這少林武功學個全通。現在再想在雁門關外埋伏,可來不及了。”
東方勝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蕭遠山天生倔強性格,學少林武功卻也不是全因為仰慕七十二絕技,而算是對于三十年前雁門關被伏的報復。
“小侄對于少林武功略有研究,似乎少林武功強練傷身,伯父還是小心為上。”
蕭遠山聞言大訝,忙問道:“你何以知之?”這十余年來,隨著自己在少林武功方面的造詣日深,身上的數條經脈竟開始有麻木不仁之感,此時聽東方勝之言,自是心中一驚。
“這是當時我在少林曾與玄苦大師探討武學時,自己摸索出來的結論。”
蕭遠山又問道:“看來賢侄所料不錯。老夫這十幾年中,數個大穴每日隱隱做痛,經脈麻木。賢侄可知為何會如此?”
這可把東方勝給問倒了。那無名老僧的“武功需以佛法化解”的理論,他自己是不相信的,即使搬出來,由他口中說出,蕭遠山也未必會信。東方勝陷入了沉思之中:“為什么少林武功會有這種負作用呢?按無名老僧的說法,是七十二絕技威力太強,殺氣太重,有傷天和,所以自傷身體,須以佛法化解。但天下武功強橫霸道的也不只有七十二絕技。而且同是修煉少林武功,蕭遠山與慕容博自傷身體,而鳩摩智卻無事。嗯,鳩摩智乃是內用‘小無相功’驅動少林武功,但如此,威力與殺氣并不減弱,更說明無名僧的說法純粹唬人。”想到此處,東方勝已是確定,事實并非無名僧所言那般,忽然間豁然開朗:“啊……!一定是內功。是了,那鳩摩智只用七十二絕技其表,內用‘小無相功’,因而無事,而強練易筋經之后,也是經脈大亂。所以,必是因為少林武功的內功問題。嗯,想來是少林武功,必以少林的基本內功筑基,方可修習。至于無名僧所說的玄澄練功致殘廢一事,只不過的一般的走火入魔而已,與蕭遠山慕容博不同。”
想通此節,東方勝微微一笑,向蕭遠山道:“少林武功,恐怕只有擁有純正少林內功之人,方可修習。伯父三十年前早已內功深厚,是以與七十二絕藝有所沖突。”說著想到了自己初至少林之時所學的入門心法,想道:“恐怕若非那入門心法,我這九陽神功,怕不是也不能練得如此順利吧。”心中不禁暗呼走運。
蕭遠山聽了,心中苦惱,自己在這少林武學之上,花費了三十多年時光,誰知竟是這種結果?再問東方勝道:“賢侄可知如何化解?”
東方勝心說,那恐怕只有無名老僧才懂了。但自己也不能直說出來,否則如何解釋?當下搖搖頭,微微一嘆道:“小侄也不知如何化解,只不過若是伯父不再運用少林武功,恐怕內傷不會再加深。恕少侄直言,伯父當年的武功之高,震懾群雄,這少林武功,不用又如何?”
蕭遠山聞言,一陣苦笑,道:“你有所不知,此事說來話長了,要從我師父說起。”
東方勝道:“小侄愿聞其詳。”
蕭遠山慢慢回憶道:“我十二歲在部落邊的山谷之中遇見師父。他老人家的武功之高,我至今難以度測。但他的脾氣卻也是十分奇怪。當年傳我武功之時,說是看我根骨極佳,有望二十年后做他的對手。但他從未教過我武功。”
“啊?!……”東方勝聽得倒有點反應不過來“沒教過武功?”
蕭遠山嘿嘿一笑道:“也不能這么說。師父只教了我一段吐納口訣,卻不讓我打坐,每日讓我邊在山中狂奔邊練習吐納之法。八年之中從未教過我什么武功,只讓我自己掌劈山石,拳擊大樹。我去請教武功招式,師父卻總是說,擊中對方弱點即可取勝,何用那些花樣?這般一直到了二十五歲之時,我連師父一招也接不下,師父便突然發火,說我根骨雖好,悟性太低,將我趕出了山谷。”
東方勝此時方才明白過來,暗想:“不愧是蕭遠山的師父,果然高人。”
蕭遠山嘆道:“當年雁門關之時,我看那些中原武林人士的招式精奇,心中也是羨慕,所以大難不死,便潛入少林,偷學武經。”
東方勝剛想開口,蕭遠山猛地道一聲“罷了”,扭身便投向山下而去,數個起落之間,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