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味記

第三百五十七話 選擇

稻香園住的這三間房朝向都不錯,上午有些曬,下晌日頭轉去另一邊,拉上竹簾,屋里登時陰涼下來,倒比樓下大堂要涼快許多。

汪展瑞手里捏一個油汪汪的紙包,踏進門來一眼瞥見榻上的小核桃,立時停住了腳。

“聽伙計說中午大伙兒一起吃酒樂呵來著,我沒能趕上,就覺得應該來交代一聲——娃娃在睡覺?那我過會子再……”

就像是回應他的話,榻上的小核桃含糊不清地又嘀咕了一句什么,轉頭來沖他咯咯一笑。

“他精神頭好得很,眼瞧著是不會睡了。”花小麥笑著把汪展瑞往屋里讓,“外頭熱得很,橫豎也沒事,來坐會兒。”

一邊說,一邊將桌上溫茶斟了杯與他。

汪展瑞略有點遲疑,想了想,便也在椅子里坐下了,把手中的紙包往桌上一擱。

“午間……薛老先生拉了我去一間館子吃飯,那家的糟鹵鴨腿在城中很有名,我便買了兩只。咱來了省城兩三天,凈為八珍會的事忙活了,別說四處走走,就連別家的拿手菜也一樣沒嘗過。這鴨腿人人都夸,我吃著卻覺也不過就是那么回事,與稻香園里的鹵味雙拼、四拼沒得比,鴨肉倒還算細嫩,也足夠入味,你倆試試?”

說著便回身沖孟郁槐笑笑,拉他也在桌邊坐了。

花小麥應聲將那紙包接過來,湊到鼻間聞了聞,只覺香味還算醇正,卻沒打算立刻就嘗其味。她故意忽略汪展瑞方才話中的重點,抿唇道:“是呢,好容易來一趟省城,假使沒能盡興玩玩,也太虧得慌。所以我們預備多留兩天,四處逛逛。買些新鮮物事回去,也算沒白來。蕓兒記掛著鋪子上的生意,怕譚師傅一人張羅不開,便打算明兒一早就往回趕。秀苗和慶有兩個,也隨她一塊兒走。”

“啊……”

汪展瑞點了點頭:“那我也……明兒一早就走吧,你們一家人和和樂樂的,我就別跟著瞎攙和了。”

“隨你,自個兒拿主意就好。”花小麥應一聲,走去將窗戶打開一點透透氣,隨即又把小核桃身上的薄被裹了裹。

屋里一時沒人說話,窗外鉆進來一絲風,將竹簾拍得啪啪輕響。

“那個……”

汪展瑞似有點不自在,舔舔嘴唇。端起茶杯來抿一小口,搭訕著對孟郁槐道:“怎么說咱稻香園此番也算是贏了個魁首回來,合該好生慶賀慶賀才對,中午那頓我錯過了,晚上郁槐兄弟你要是得空。咱再一塊兒吃兩杯,橫豎接下來也沒甚正事要辦,沾沾酒,無妨罷?”

“行。”孟郁槐微笑點點頭,痛快應承。

接下來……

接下來那汪師傅便又沒了話了,分明有些坐立難安,但看他那情形。卻又好似并沒打算起身告辭。

花小麥安頓好小核桃,重又回到桌邊坐下,慢吞吞也給自己倒了杯茶,冷不丁抬眼望向汪展瑞,深吸一口氣,含笑道:“汪師傅。你若是有話便只管敞開說,上一回咱不是都商量過了嗎?藏著掖著只會讓咱們彼此徒生猜疑,何必吞吞吐吐?”

汪展瑞飛快地瞟她一眼,平日里是出了名的怪脾氣,這會子卻好似生怕惹惱了她一般:“其實……我就是想跟你們說說。今天薛老先生找我的事。”

果然是為了這個啊……

花小麥絲毫不覺得意外,轉頭望向孟郁槐,見他也是滿面了然之色,便忍不住笑起來:“好,你說,我聽著。”

“那薛老先生與家父是相識的。”

汪展瑞有點困難地道:“也算不上多么熟稔,至多只是以老饕的身份,與家父這所謂的‘天下第一名廚’打過兩回照面而已。但他那人對于吃實在精通,只要是好吃的東西,他嘗過一次便印在了腦子里——上回他來稻香園邀你參加八珍會時,嘗過我做的菜,已覺得我的烹飪手法與家父頗為相似,今次便更添兩分篤定。我之所以不愿將自己是汪同鶴兒子的事說出來,只是不想借我爹的名頭招搖而已,他既已認出,我也無謂再隱瞞,索性便認了。”

花小麥點點頭:“唔,然后呢?”

“然后……”汪展瑞再度朝她面上一掃,“然后他便問我,是否有意留在桐安城中發展。他說,哪怕別人都不知道我是汪同鶴的兒子,單憑我在八珍會上做出的那兩道菜,再加上他的人脈,足以令我在省城站穩腳跟……”

“你的意思是說,那薛老先生也打算混到這飲食行當里,和我們搶飯吃了?”

花小麥繃著臉挑了挑眉,斂容道。

“他從未做過飲食生意,只因這許多年來,始終未曾尋到一個令他真正滿意的大廚。前二年八珍會撞上你,他本有兩分心動,但曉得你是桃源齋請來的,還以為你會留在那里為廚,待得弄清事情始末,你又已在火刀村里開起了飯館兒,他說,也是這回八珍會上遇見我,才又起了這份心思。”

薛老頭的這番說辭,明明是在肯定汪展瑞的廚藝和實力,然而他卻仿佛很不習慣這樣的夸贊,說話時眉頭糾結成一團,擺明了很是苦惱。

這神情瞧著委實古怪,花小麥掌不住要笑,費了好大力氣才生給憋了回去,氣鼓鼓地哼一聲道:“如此說來,汪師傅,你還真是個搶手的呢!前有宋靜溪跑來挖墻腳,今日連赫赫有名的省城第一老饕也來游說于你——我還當那薛老先生待我好,沒成想,他也不是個厚道人!”

“你別這么說。”

汪展瑞索性將眉心擰成個川字:“我心里曉得,他與宋靜溪不同。那女人說穿了只是想拿我當槍使而已,待得她目的達成,會將我擺去何處境地還未可知;而薛老……他是相信你獨個兒便能將那稻香園撐起來,于你而言我不過是錦上添花,我……”

想是有點發急了,他這話說得有點語無倫次,嘴上連打好幾個磕巴,顯然是認了真。

孟郁槐是個寬厚的性子。在旁看得心下不忍,便瞥了花小麥一眼:“差不多得了,哪有你這么欺負人的?”

花小麥眉角一挑,訝異地朝他看去。

真是奇了。對于汪展瑞被薛老頭叫住一事,由始至終,她壓根兒就沒和孟郁槐提起過,怎么看情形,這家伙倒好像對她心中所想一清二楚似的?

“別看我,你那點小鬼心思,唬得住誰?”

孟郁槐似笑非笑地勾一下唇角。

汪展瑞一臉困惑,目光在他兩人之間來回穿梭:“怎么個意思?”

“哈!”

花小麥再繃不住,一拍掌笑出聲來:“汪師傅你別緊張,我同你鬧著玩罷了。我又不傻。薛老先生從前與你素不相識,冷不防叫住了你,大概會說些什么,我就算不在跟前,也隱約能猜得到。只是這終究是你的事。你不提,我也不好主動張嘴問,更不想影響你做決定。”

她說著便長長吁出一口氣,正色道:“薛老先生雖不懂為廚之事,在省城的飲食界卻很有威名,他看中了你的手藝,這對于你實是一樁大好事。我給你句實話,我是真心替你高興。唔,雖然么,那老先生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越過我直接找上了你,我心中的確是有點不樂意的。不過算了,誰包藏禍心,誰存著善意,我能弄的明白。這事兒,你只管自己拿主意。不管你怎么決定,我都沒意見。”

“你、你真這么想?”

汪展瑞始料未及,不可置信地朝她臉上望了又望。

“你瞧我是那起口是心非,愛逞強的性子嗎?”花小麥歪歪頭,沖他彎了彎嘴角,“若真要我說心里話,我自是不愿你離開,但如今這樣大好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倘使我拼命將你攔下了,過后你也會懊悔的。”

她說著便偏過頭去與孟郁槐對視,捂住心口一臉沉痛。

“你們說,似我這等識大體顧大局的東家,還能上哪兒去找?汪師傅,咱倆有朝一日若在那八珍會上狹路相逢,你可讓著我點兒,知道不?”

鋪子上有汪展瑞這樣的大廚,自然如虎添翼,但說穿了,這世上又有誰甘心永遠被壓一頭?像他這樣的人,原本就很有資格,將整個后廚都牢牢捏在自己手中。

那汪展瑞被她前面那番話弄得有點感動,聽到后來,卻又不免覺得好笑,面上神情愈加奇異,自胸臆中吐出一口氣。

“其實頭先兒在薛老先生面前,我已做了決定了。我告訴他,當初我拿定了主意要在稻香園干一段兒長久日子,眼下也并不打算離開。我請他給我兩年時間,若兩年之后,他仍存著要開食肆,讓我掌勺的心思,我便來省城助他,但明兒個,我還是同慶有他們一塊兒回火刀村的好——這話剛進門時我就同你說過了,你怎地不明白?”

“你是說……”

花小麥一愕,下意識還想再開口,卻發現其實沒甚么可問的了。

這……算是柳暗花明嗎?

她不由自主地朝孟郁槐望去,就見那人也正微笑著一臉欣慰地看著她,便唇角一彎,噗嗤笑出聲來。

當晚孟郁槐與汪展瑞將慶有捉了去,在樓下大堂吃了一夜的酒,小伙計打著哈欠催了兩三回,猶自覺得不盡興,索性抱著酒壇子去了那兩人的房,直飲到臨近子時,方帶著一身熏然酒意回屋。

花小麥等不到他回來,早已是摟著小核桃在榻上盹著了。因怕吵著媳婦孩子,他也不敢開燈,輕手輕腳朝榻上摸,一個沒當心腳下打晃,撞在了一張四角凳上,發出“咣”一聲輕響。

小核桃皺著臉使勁兒扭了兩下,似乎很不耐煩,神奇地從口中發出一聲類似于“嘖”的聲響,花小麥也瞬間給嚇醒過來,下意識地伸手拍拍小娃娃,睡眼惺忪地朝孟某人臉上一瞟:“怎地這么晚——明兒咱們去哪兒玩?”

那個……謝謝同學們幫我出主意治咳嗽,今天晚上還是被拎去醫院戳針了o(╯□╰)o,等下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