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味記

第三百一十五話 意氣風發

自這日始,孟老娘和花小麥兩個,一下子就忙碌起來。

當婆婆的那個,每日里卯足了勁兒地做各種準備功夫,與那劉穩婆交代齊全了,又與馮大娘和春喜的婆婆招呼過,請她二人到時候一定來幫忙,饒是如此,心中仍不踏實,竟扯著孟郁槐與他商量,問能不能將保生醫館的邢大夫請來村里住幾天,也好應付各種突發情況。

這念頭一旦生出,她便每天都要嘮叨一回,直到孟郁槐再三保證,說到時不管多晚,也一定騎馬飛奔將邢大夫請來,她才算罷了休,只從早到晚仍舊前后忙個不停,看著仿佛比花小麥本人還要緊張。

至于花小麥,或許是被她這種情緒影響,也有點惴惴不安起來,將自己關在廚房里,一門心思地琢磨著,打算做兩道吃了長力氣的甜食點心,以備不時之需。

用紅棗和肥膘肉做成的紅棗千層糕,反復刷油撒肥膘丁,又沾了紅棗粒和蜜桂花上鍋蒸熟,加了不少白糖,咬一口幾乎甜掉牙;

葵瓜子切碎與面粉調和之后下鍋油炸,倒是不怎么甜,油氣卻重得很,香酥得讓人張不開嘴,過后卻難免有些發膩。

她眼下是顧不得會不會長太胖了,天天就在廚房里搗鼓這些物事,再加上孟老娘又成日四處奔走,雖是暫時不去稻香園照應買賣,婆媳二人,卻儼然比那時還要忙碌。

日子就在二人有點沒頭沒腦的慌亂中,漸漸過去了。

二月初二,連順鏢局的春酒宴如期在稻香園里開了席。

這春酒宴對于鏢局而言,是每年里最為重要的一桌筵席,請的都是常有生意往來的票號、商戶,以及與柯震武交好的朋友,在城中頗有些聲名。目的自然是為了給一整年的生意打下良好基礎,而今年這次,卻又有些不同——他們特意將陶知縣。也請了來。

柯震武早就在心中思量好,要在這一天,當著眾人的面,將連順鏢局交到孟郁槐手上。

其實城中人人都知。如今鏢局的大小事務都是孟郁槐在打理,卻到底是缺一個正式的交代,選在這一天,可謂是再合適不過。

園子里的木頭房子收拾得干凈清爽,酒菜俱已齊備,雖是已入春,天氣卻還冷得很,因此房中特地遠遠地攏著兩只火盆,自寒風凜冽的戶外走進來,渾身上下立時就是一暖。

正午開席。待得人來得齊了,一一與陶知縣問了好,又紛紛入座寒暄一陣,柯震武便捏著酒杯站起來,笑呵呵地開了口。

“想必大家都知道。如今連順鏢局里上上下下都是郁槐在照應。這孩子年紀輕,卻極是穩重,辦事牢靠,這二年多虧了他,鏢局里的買賣,才能順順利利。”

他的目光緩緩地從眾人面上略過,最終落在上首位的陶知縣臉上。嘆息一聲:“早年間我總覺得,就憑我行伍練出來的身子板,在這一行中干個二三十年不在話下,卻哪里曉得,這人啊,到了歲數。還真就不能不服老。說來不怕你們笑話,早兩日我一時興起,在院子里耍了套棍法,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就累得呼呼直喘。差點閃了腰,擱在從前,我哪里能想到自己也有這么一天?若是鏢局沒有個靠譜的人接手,我就算是掙命,也得死活撐住了,但既然現成有郁槐這么個能干踏實的后生,我也就可以安安心心地養老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拉了孟郁槐一把,笑著道:“在座都是老相識,多余的客套話,我也不多說了。往后連順鏢局交給郁槐,還請諸位看在我這張老臉上多關照些。這孩子是個能干的,性子也好,就是有時太過實誠,不大會說話,大伙兒多擔待,啊?”

席間因他這句話笑了一陣,陶知縣便拿手指叩了叩桌面,用滿桌人皆能聽清的聲量道:“實誠是好事,總比那起偷奸耍滑之輩,要讓人放心的多。”

芙澤縣的父母官都開了口,余下眾人自然只有紛紛附和的份,順著他的話恭維了兩句,連聲贊孟郁槐是“后生可畏”,更有那幾間票號的東家,竟是絲毫等不得,拉著他便要再好生說說那合作的事。

押票號的“票鏢”,與銀鏢一樣,行的都是逢百抽五的規矩,利潤可觀,孟郁槐便少不得耐心敷衍了兩句,接著便端起一杯酒,望向眾人。

他今日收拾得格外利落,一張臉刮得干干凈凈,身上鴉青色的袍子是孟老娘為了這一天特地給做的,極是合身,愈發顯得他身段頎長,威武精神。

“在諸位面前我是晚輩。”他不疾不徐地沉聲道,“柯叔將鏢局交給了我,往后,便少不得要與各位多往來。我雖走了多年的鏢,但于打理鏢局,還只能算是新手,若有做得不妥當之處,還請各位多提點包涵。我或許無法保證連順鏢局押的鏢就一定能萬無一失,但只要鏢物交到我們手上,就必然盡心竭力——這一杯,我敬在座諸位。”

說罷便一仰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柯震武連連搖頭,笑著道:“聽聽,我說什么來著?就告訴你們這孩子實誠嚜,可是不假?你怎能當著大伙兒的面,說甚么‘無法保證萬無一失’?這不是嚇唬人嘛!”

一句話說得眾人又都笑起來,素日里與他最好的趙老爺便拿手指點點他的臉:“人家說的是實話,做買賣的人,若是因為這點子事就給唬得魂魄不齊,那可趁早別在這行混了!不計干甚么營生,都沒有‘萬無一失’這種說法,誰要是在我面前拍著胸脯,百般保證一定不會出紕漏,那我才要啐他一臉呢!”

“就是這么說。”陶知縣再度開口,“出了岔子不緊要,想法兒補救才是正理,譬如早前那護佑庫丁一事,郁槐就解決得很妥當,我極滿意。”

“可不是?”趙老爺在柯震武肩上拍了拍,“我說老柯,你都把鏢局交到郁槐手里了,除了他,也沒人能讓你更放心,還在這里發什么愁?你就踏踏實實回家歇著吧,得了空和我一塊兒踅摸點好吃好喝的,才是正經事!”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會兒,孟郁槐便逐個敬酒攀談,在席間走了一圈,雖是顯得還有些不習慣,卻也能應付得周全,也算是賓主盡歡。

慶有和吉祥在木房子門口候著,將屋內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趁著去廚房端菜的當口,便與汪展瑞和譚師傅嘀咕。

“那孟鏢頭,平日里在咱東家面前溫柔得很,今兒個卻完全是另一副模樣,瞧著好不神氣!一桌子就數他年紀最小,正經是晚輩,那氣勢卻半點不輸人——嘖嘖,果真是長了副好皮相,到哪兒都占便宜嘿!”

“少廢話!”汪展瑞瞟他一眼,“你還指望著自己長了他那模樣,就也有了出息?別逗了!我看你是閑得發慌,還不趕緊把菜端進去!”

一邊說,一邊就將一道“白毫扣肉”遞了過來。

慶有也不惱,嘻嘻一笑,捧起菜盤退了出去。

酒過三巡,說完了正事,席間眾人也便開始閑聊,將這稻香園里的菜色拿來夸贊一遍,又說這園中景致樸拙,到了春夏,一定美不勝收。

陶知縣嘗了那道“白毫扣肉”,眉尖微微一挑,抬眼望向孟郁槐。

“你媳婦的手藝我是嘗過的,委實不錯,但如今她應是不便在灶上操弄才對,這道菜……是誰做的?”

孟郁槐便沖他笑笑:“稻香園擴建之后,我媳婦一個廚子忙不過來,便請了兩位大廚。這白毫扣肉,我若沒估計錯,應是出自那位汪師傅之手。他在烹飪茶葉菜上頭相當有心得,即便我媳婦,也是萬萬比不過的。”

考慮到汪展瑞或許并不愿意提起,他便并沒有將汪同鶴的名頭說出來。

“唔,這廚藝的確是精湛啊!”陶知縣又夾一塊扣肉送入口中,“有了那白毫銀針,肉里的油膩被盡數化去,反而添上一股清冽茶香,燉煮得又酥又爛,連我這平日里不愛吃肥膩之物的人,都忍不住想多嘗兩塊!”

他在口中細品了一回,若有所思道:“我慣來是愛喝茶的,總覺這白毫銀針,好似與本地的有些差別,入口多了一縷綿柔甘香……你可知這茶葉是從哪里買的?我也好去置辦一些,只怕比我現在喝的要強上許多。”

“這茶是汪師傅從家鄉帶來的,本地怕是買不著。不瞞您說,那汪師傅也嫌咱們桐安府的茶葉不夠甘醇,盤算著最近就要回家鄉一趟,再帶些好茶來。”孟郁槐有點抱歉地搖了一下頭。

“那……我可否見見那位汪師傅?”陶知縣眼睛都亮了,“他要回家鄉,我請他幫我也帶些茶葉來,不知他可愿意?”

汪展瑞一向因為自己沒能在飲食行當中混出名堂而沮喪,保不齊今天,會是個契機。孟郁槐有心讓他出出風頭,豈有不允之理?立刻招手將慶有叫來,讓他趕快去請汪師傅。

很快,木頭房子外就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來了。”孟郁槐立刻站起身,預備與汪展瑞交代兩聲,可走到門口,卻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那腳步聲,實在太急促了些,簡直像是一刻也等不得,掄圓了雙腿地朝這邊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