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賀老太歸西(二)
第一百八十四章賀老太歸西(二)
“甚么?人死了還要還箱籠?”賀濟義一跳三丈高,扯著嘶啞的嗓子叫道。
西次間砰的一聲,似有重物相擊,孟瑤就站在離西次間門口不遠的地方,被嚇了一跳,忙指了個婆子,吩咐道:“去看看。”
賀濟義無精打采地朝西次間瞄了一眼,沒有作聲,倒是離西次間最遠的賀濟禮站了起來,道:“我去看。”
那婆子離西次間近,聽了孟瑤的吩咐,本已動身,但她不敢搶到賀濟禮前面去,便停下了腳步,把路給賀濟禮讓開。
賀濟禮大步走進西次間,很快就又出來了,向孟瑤道:“是只野貓,已從窗子跳出去了。老太太已是仙去了,怎還能讓那些畜牲來擾她?不如先把門窗暫時鎖起,等棺木和壽衣買回來再打開。”他最后那兩句,是向著李氏說的,李氏就掀開衣襟,自褲腰帶上取下一串鑰匙,拋給賀濟禮道:“最長的那把便是,你自己鎖罷。”
“無規無矩”賀濟禮斥了一聲,將鑰匙遞給知梅,吩咐她去鎖門窗。知梅依言鎖了,再把鑰匙還給李氏,李氏照舊栓到褲腰帶上不提。
大熱天的,賀濟義這屋里沒擱冰盆,孟瑤額上沁出了汗來,她拿帕子擦了擦,向屋內眾人道:“天氣熱,總不能讓老太太一直躺在這里,是就在這里辦喪事,還是回鄉去辦,你們得趕緊拿個主意。”
賀濟義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聽了這話,竟起身道:“我還要想法子去籌箱籠錢,大哥大嫂看著辦罷,若有事,就同我媳婦商量。”說完,竟出門去了。
賀濟禮沒想到他這般大膽,連老太太的喪事都不管,一時呆住了,待他反應過來,賀濟義已是去得遠了,空留他跺腳氣憤,又摔了一只茶盞。
孟瑤勸賀濟禮道:“現在不是同濟義置氣的時候,且等老太太風風光光出了殯,再回頭來收拾他。”
賀濟禮雙目含淚,道:“我欲把老太太的靈柩送回鄉下,辦上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再請和尚擇個日子,葬到祖墳里去,但鄉下的房子卻已是沒了,靈堂無處可設,說起來都是我這個做兒子的不孝。”
孟瑤垂下眼簾,沒有作聲。李氏望著屋頂,不知在想甚么。倒是一直垂著頭的齊佩之突然道:“我聽二少爺講過,他們鄉下有座凈慈庵,咱們不如去向姑子們借間屋子作靈堂,是一樣的。”
李氏馬上回頭瞪了她一眼,帶著濃濃的醋意罵道:“就你知道。”
齊佩之慌忙又垂下了頭,不敢再作聲。
賀濟禮長嘆一聲,道:“齊姨娘不愧是大戶人家出身,果然想得周到,只是……姑子們雖說是做善事的,但咱們去借房,總不能空著手去。”
孟瑤接口道:“那是,多少得備些香油錢。”
賀濟禮就又嘆氣了:“咱們家如今已是窮得掀不開鍋,到哪里去籌香油錢?不如把你的首飾當掉幾件,等日后咱們發財了,再贖回來不遲。”
孟瑤驚訝抬頭,這可是親娘的喪事,竟小氣至此?她想著,做兒子的尚且如此,何須她這個兒媳來充大頭,便朝自己身上一指,道:“你看我這全身上下,可有能當的?”
她這一句話,引得眾人都朝她身上看去——脖子上是空的,耳垂上是空的,手腕上也是空的,僅有發邊簪了一只絹花,用料做工卻極為粗糙,一看就是不值錢的。
李氏和齊佩之打量完,又一個望屋頂,一個看地磚去了。
賀濟禮則面現愧疚,道:“都是我這做丈夫的無能,讓你連件首飾都無。”
孟瑤道:“都甚么時候了,還談這些作甚,你趕緊想想轍,先把壽衣和壽木買回來再說。”
賀濟禮沉吟片刻,道:“那就去賒罷,看看那些老板,與不與我這個薄面。”說著,喚了林森進來,交待他去棺木鋪子賒一口中等價錢的壽木,再賒一套綢子的壽衣回來。
林森騎著馬去了,沒過多久便回轉,垂著腦袋回話道:“小人跑遍了大半個城,沒一個老板肯賒的,都說……都說……都說咱們家現在窮了,誰曉得日后還不還得起,不肯賒。”
“都是一群眼里只有錢的東西”賀濟禮恨恨地罵著,轉向李氏,道:“弟妹,大哥手頭實在是擠不出錢了,不如你先借我點。”
李氏自屋頂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沒作聲。
賀濟禮忙道:“你放心,我剛才說過的話,一定算數,老太太的喪事,我們大房包了,不消你們出一文錢。你這會兒拿錢給我,算我借的,我給你打借條,等下個月發了薪俸,一準兒還你。”
李氏面無表情地道:“我又不識字,你打了借條,我也看不懂。”
賀濟禮指了指她身后站的齊佩之,道:“你家齊姨娘是識字的,讓她幫你看便是。”
李氏回頭看了齊佩之一眼,沒作聲。
賀濟禮道:“難不成是齊姨娘同弟妹不同心,弟妹怕她耍花招,故意害你?”
“我怕她?”李氏憤然道:“簽借條就簽借條,反正錢放著也是被賀濟義那王八蛋偷偷翻出來去找窯姐兒,還不如借給你,等日后我吃不上飯了,還能有條后路。”
賀濟禮聽她講話實在粗魯,忍不住皺了皺眉,但并未說她甚么,只道:“弟妹大方人,日后只會越來越富貴,哪會有吃不上飯的時候。”
李氏問道:“你要借多少?”
“壽木,壽衣,孝布,香油錢……”賀濟禮細數了一大堆,最后道,“最少得一百兩。”
李氏瞪大了雙眼,叫道:“這么多?”
賀濟禮含蓄地笑著,道:“我知道,以我目前的家底,辦一場一百兩銀子的喪事,確實有些鋪張,但我就這么一個娘,總想讓她走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的……”
李氏聽明白了,賀濟禮的意思是,就算一百兩,一千兩,也是他出錢,她只不過是借一下兒而已,小氣甚么,橫豎有人還呢。但李氏還是猶豫了,道:“我手頭總共也只得一百兩出頭,若都借給了你,吃飯就成問題了,你還是少借點罷。要不,靈堂就設在我們堂屋,別運回鄉下去了。”
“那怎么能行。”賀濟禮正色道,“我就算砸鍋賣鐵,也要讓老太太風風光光,體體面面地走……”
“好,好,好。”不知是賀濟禮太情真意切,還是李氏聽煩了,她擺著手,答應下來,“一百兩就一百兩罷。”說著,便進東次間,取了四個銀錠出來。
賀濟禮道:“還請弟妹把筆墨紙硯也拿出來,咱們就此把借條簽了。”
李氏道:“我們家哪有那東西,只有前些日子溫夫人送來的一塊硯,還是新的,你若要,我就去拿出來罷。”說著,重回東次間,捧出一只沉甸甸的盒子,遞給賀濟禮。
賀濟禮打開來一看,里頭是塊端硯,不算上好,但也談不上差,他交給知梅,讓她加水磨墨,又問李氏要筆和紙。
李氏找不出紙筆,只好到院子里從小樹上折下一根樹枝,又讓齊佩之把她描花樣的薄紙翻了一張出來,一起遞給賀濟禮。
賀濟禮便將就著用樹枝蘸墨,寫下一張借條,遞與李氏,口中道:“弟妹小心,當心紙破了。”
李氏掃了一眼,徑直遞給她身后的齊佩之。齊佩之小心翼翼地捧著紙,看了一遍,抬頭時,眼中閃爍著點點光芒,帶著一絲驚詫,一絲不敢置信。賀濟禮倒是神色無異,問道:“齊姨娘,我這借條,寫的可對?”
齊佩之馬上垂下頭,掩住了神情,道:“大哥讀書人,寫的借條自然是沒問題,只是多了一條,得刪去。”
賀濟禮拿回借條,看了一眼,道:“還真是多了一條,把濟義的名字寫上去了。”
李氏馬上道:“寫他的名字作甚,趕緊刪掉,重寫。”
齊佩之指了指硯臺,道:“墨不多了,磨起來麻煩,不如就將紙裁一裁,把寫了二少爺名字的那條兒撕了去。”
李氏想了想,點頭道:“也使得。”
賀濟禮聽她如此說,便將借條又遞給齊佩之,道:“我手粗,你來撕罷,撕好后直接交給二少夫人收起。”
齊佩之應了一聲,接過借條,小心翼翼地裁了一小條紙下來,卷作一團捏在手里,再將剩下那張大的交給了李氏。
李氏沒有就接,而是道:“你先念給我聽聽。”
齊佩之看了賀濟禮一眼,念道:“今有州學教授賀濟禮,借得賀李氏紋銀一百兩,以作先母喪葬費用……下月薪俸之日,一定歸還……”
李氏聽完,滿意地點了點頭,接過借條藏進懷里,道:“大哥也不必著急還,等我要用錢時再找你拿,只有一條,此事不能告訴賀濟義。”說完又瞪著齊佩之警告道:“你若敢泄露半句出去,小心我拿縫衣針縫了你的嘴。”
齊佩之一縮肩,怯怯地回答:“二少夫人,我不敢。”
賀濟禮亦道:“弟妹放心,我哪個也不告訴。”
李氏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將擱在小幾上的銀子遞給賀濟禮后,就甩著手進了東次
間:“這會兒你們錢也有了,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去罷,我先去躺一會兒。”
東次間的門砰地一聲被關上,孟瑤生氣道:“只說不叫他們出錢,可沒說力也不出,老太太還是他們親娘不是?”
賀濟禮大概是借到了錢,心里高興,息事寧人道:“算了,算了,誰讓我們是老大呢,還是趕緊給老太太置辦壽木壽衣去罷。”
他四錠銀子收進懷里,走出堂屋,就站在院子里大聲吩咐林森:“趕緊快馬去鄉下,找凈慈庵的姑子借屋子,辦靈堂。再著人去街上買壽木,買壽衣,買紙馬,買孝布……還要請一班和尚,準備辦水陸道場……”
他吩咐完林森,又折回堂屋,與孟瑤道:“這里有弟妹盯著,你先回去罷,家里的布置,也該換換了。”
孟瑤知道他指的是掛白燈籠,給奴仆們發白腰帶的事,便點了點頭,問道:“那你去作甚么?”
賀濟禮道:“我出來得匆忙,還沒告假呢,得去州學說一聲,不然該扣薪俸了。”
“那你趕緊去罷。”孟瑤看了一眼緊鎖的西次間,同賀濟禮一起出了院門,一個坐轎子回家,一個騎馬朝州學去了。
孟瑤回到家中,一面朝里走,一面吩咐知梅去開了庫房的門,拿白布出來裁腰帶,再拿白紙出來糊燈籠。
溫夫人還在第二進院子廳里坐著,見孟瑤步履匆匆地回來,忙問:“怎么去了這樣久,你家老太太真病了?”
孟瑤搖頭:“不是病了,是去了。”
溫夫人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驚詫道:“怎么可能,我前幾天去時,她還生龍活虎的。”
孟瑤道:“我也這樣想呢,誰知今兒我剛到時,就聽見賀濟義在那里嚎,進去一看,老太太已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了。”
“怎么死的?”溫夫人直言問道。
孟瑤想起賀濟義的說辭,沒有講出來,只道:“誰知道呢,或許是年紀大了。”
孟瑤不說,不代表溫夫人猜不到,她笑著看孟瑤,道:“別是因為我一張狀紙急死的罷?”
孟瑤鬢角生汗,忙道:“娘,沒有的事,你怎么自己諢說起來了。”
溫夫人冷笑道:“我怕甚么,就算是因為這個死的,箱籠也得還。我又預見不了她會因為這個死過去,就算能預見,也不能不告,理在我這邊呢。”
孟瑤嘆了口氣,道:“人都沒了,說這個也沒用了,濟禮把喪事攬了過來,老2兩口子又不管不問,我還有得忙,這幾天怕是沒空陪娘了。”
“老太太又沒跟著你們過,賀濟禮攬喪事作甚?”溫夫人先是不滿,但馬上卻又道:“花幾個銀子,買個孝名,也不算虧。你別嫌娘這話太沒人情味兒,他那個娘,比尋常親戚都不如,實在讓人敬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