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明

第四百三十四章 將至

王安被四衛營的兵士帶到乾清宮時,整個人都還有些發懵,他被罷免了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之位后,就給軟禁了起來,要不是皇爺還念著點舊恩,只怕他早已是這紫禁城里的孤魂野鬼。

“干爹。”

看到王安,魏忠賢上前喜道,他身上甲胄染血,雖說他們進宮時并未遇到什么阻礙,甚至于稱得上兵不血刃,只是在坤寧宮遭到了阻礙,那個竊據后宮的奸妃宮里面的宮人果然是跋扈慣了,見到大兵仍敢阻攔。

當然更叫魏忠賢憤怒的是,那些禁兵居然被罵得不敢動手,還得他親自拔刀砍人,才曉得自己該做什么。

“小魏,你這是?”

王安看著按刀而立,身上有血腥氣宛如武夫的魏忠賢,半張著嘴,到最后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干爹,太子馬上就進宮,奸妃的一眾黨羽我已經控制住了,丁奉那個老賊的人頭我也取了,與干爹出氣。”

魏忠賢沉聲道,他口中的老賊丁奉,便是鄭貴妃身邊的貼身老人,也是取代王安的新任司禮監掌印太監。

順著魏忠賢目光所示,王安看到了不遠處臺階下那顆死不瞑目的腦袋,嚇得差點跌坐在地,他自小長在宮里,宮廷里波瀾詭譎,不是沒見過死人,但至少都有個體面,哪曾見過這等赤裸裸的血腥場面。

魏忠賢連忙上前攙住自己這位干爹,他今晚是矯詔調動御馬監的兵馬,雖說太子登基,他是從龍功臣,可是大明朝的言官就是群瘋狗,事后還是會死咬著不放。

和眾心腹們商量的時候,魏忠賢便得了提醒,這矯詔必要做成真的,關鍵就在他這位干爹身上,丁奉死了,鄭貴妃被控制住,干爹過去兩年在司禮監與人為善,也甚得外朝贊許,只要他們坐實了鄭貴妃陰謀奪權,軟禁王安的罪名,再把他的矯詔做成真的,那就不用怕留有后患了。

王安雖然不習慣魏忠賢身上的血腥味,可他聽到太子馬上入宮的消息,原本堵在喉嚨口的那些話最后只成了一口深深的嘆息,他拍了拍魏忠賢的手道,“小魏,帶我去見皇爺。”

“干爹放心,皇爺并無大礙,咱們來時已用了藥,并沒有驚擾圣駕!”

魏忠賢不是從小凈身入宮在宮里長大的太監,并不能理解干爹對于皇爺的那種愚忠,不過仍舊是恭敬地答道。

很快王安便入了乾清宮的暖閣里,然后他看到躺在龍榻上,睡得正熟的皇爺,他幾乎是匍匐著像條老狗般爬到龍榻邊,那張蒼老的臉龐上淚如雨下,“皇爺,怎么就鬧成這樣了,您為何就……”

魏忠賢默默退出了暖閣,他知道干爹雖說是太子黨,可是內心里最忠誠的還是皇爺。

乾清宮前,披甲的四衛營士兵們打了大桶的水沖洗著血跡,魏忠賢并沒有換掉身上那身染血的盔甲,在他看來這是向太子表功的最好的工具。

很快,太子的儀仗便出現在魏忠賢的視線里,被錦衣衛團團簇擁護衛的隊伍里,那位穿了朝服的太子爺難得一見地騎著馬,然后從馬上下來。

火把照出的光芒里,朱常洛臉上的表情有欣喜有震驚也有茫然,當他看到魏忠賢時,快走了幾步上前道,“魏伴,父皇他?”

“殿下放心,我等不曾驚擾圣駕。”

魏忠賢不顧身上甲胄吃重,仍舊是跪下道,“還請殿下速速入內侍奉皇爺。”

“魏伴快快起來,前面帶路。”

朱常洛這個時候把魏忠賢當成了肱股之臣,至于楊漣這個侍講所說的狼顧鷹視之像被他完全拋諸腦后了。

魏忠賢起身,半彎著腰在前小步引路,這時候他那位干爹還在皇爺龍榻前感懷哀哭,照道理他應該提醒一聲,可是他的野心已經隨之膨脹,他不再滿足于區區的御馬監掌印太監,曾經的干爹已經成了擋路石。

既然干爹你那么忠于皇爺,那今后便給皇爺守陵去吧,這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便由我來做吧!

看著駐足在暖閣外,聽著自家干爹那番自言自語,眼里露出幾分陰霾的太子爺,魏忠賢低下頭,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王伴什么時候來的?”

“奴婢將干爹從養心殿的偏殿里救出來后,干爹便來了這里。”

“那他知不知道孤要過來?”

“這……”

“講!”

“知……知道。”

“哼。”

朱常洛本來還想著讓王安接任這司禮監掌印太監,可如今看來自己在這位王伴心里,遠遠不及父皇來的重要。

“王伴年紀大了,讓他好生休養,父皇這兒,孤會親自侍奉。”

朱常洛的聲音冰冷,魏忠賢的腰折得更低,然后應聲道,“是,殿下。”

魏忠賢入了暖閣,俄而王安的哭聲便止住了,當王安出來時,看到的只是太子的背影,他想要說些什么,可是卻被邊上的干兒子拉著袖子,最后只能匆匆一禮后便退下了。

出得乾清宮外,魏忠賢方自朝王安道,“干爹,孩兒還得回去侍奉太子,您且好好休息,太子不過一時生氣,您不必放在心上。”

王安看著魏忠賢離去的身影,最后不禁慘笑起來,自語道,“小魏啊小魏,你就這么迫不及待想要干爹讓位么!”

魏忠賢的城府,在王安這等在宮里廝混了大半輩子的大太監來說,還是顯得太過明顯了。

點燃的鯨脂燈里,朱常洛坐在龍榻邊,看著上面躺著的父親,只覺得說不出的陌生,他從小就不受這位父皇的待見,印象里能見到這位父皇也就是逢年過節的時候,為了不讓這位父皇猜忌,他寄情于酒色,成了世人眼中的窩囊太子,就連自的兒子到了啟蒙的年紀,也沒人教導,整日在宮中東游西蕩,到如今大字不識幾個,倒是學了手好木匠活。

這就是天家子孫,真是何其可笑啊!

想到這里,朱常洛低聲笑了起來,可是他的笑容卻比哭還難看,“父皇啊父皇,我已經如您所愿當了窩囊廢,您為什么就是不愿意放過我……”

囈語聲里,朱常洛說著自己這些年心里藏著的恨意,“您放心,等你大行之后,孩兒一定讓那個女人下去陪您,您那么喜歡她,她怎么舍得您孤零零的……”

“我要見皇爺……你們跟著太子造反,等皇爺醒了,我要叫皇爺誅你們九族……”

坤寧宮,本是皇后所居,不過自從萬歷皇帝獨寵鄭貴妃以后,皇后之位空虛,立后雖被百官所阻,可鄭貴妃還是住進了坤寧宮。

過去這幾十年,鄭貴妃便是這后宮里的主人,也是其余嬪妃眼中的噩夢,只是曾經不可一世的鄭貴妃如今卻凄惶無比,沒有了萬歷皇帝的寵愛和權勢,她說穿了也只是個年老色衰的老嫗罷了。

殿門外,是東廠的番子把守,再遠處才是四衛營的禁兵,所以哪怕鄭貴妃喊破了喉嚨,也得不到半點回應,這讓她頭回感到了命運為他人所操控的恐懼。

陸文昭扶刀,聽著身后那座宮殿里傳來的嘶啞喊聲,臉上毫無表情,對于鄭貴妃,他壓根就同情不起來,這紫禁城里,死在鄭貴妃手里的冤魂不知道有多少,他如今對天家皇室已沒有多少敬畏。

他在乾清宮里隨魏忠賢誅殺丁奉時,見到了皇帝真容,肥碩如豬,腿是跛足,望之毫無人主之像,可偏偏就是這位即便到死了還要把大明朝折騰一回。

看著天邊已經漸漸露出的一絲魚肚白,陸文昭清楚,今晚的變故肯定瞞不過有心人,不過京營糜爛,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怕是連三萬兵都拉不出來,大都護的軍隊與其說是來為太子依仗,倒不如說是來維護城中秩序的。

這時候京師城外官道五十里外,單英派出的密探已經和朔方軍的夜不收碰上了頭。

高進是在中午時接到了單英送來的消息,他如今所率的騎兵大部距離京師不過百二十里遠,所謂的三日路程是以步軍而言,如今既然魏忠賢已然動手,拿下了宮禁,太子也入了乾清宮,他這里騎兵全速進兵,入夜時便可抵達京師城下。

沒有半分猶豫,高進直接領著全軍騎兵大隊,亮出了旗號,滾滾如龍朝著京師而去,他這趟北上,除了是要幫那位太子爺和魏忠賢一把外,也確實是打算去遼東幫熊廷弼穩定局面,李家降了后金后,努爾哈赤在遼東招降納叛,又遷都沈陽,開始重用降將和儒生,居然真有了幾分王朝氣象。

和科爾沁部接壤的烏拉輝發等海西女真舊部領土,努爾哈赤居然主動遷移人口,沒有和他們糾纏,而是全力經營遼東,這等變化讓高進也是始料未及的。

就在高進全速進兵的時候,京師內已然流言四起,可是魏忠賢讓四衛營和勇士營死死把守宮禁,錦衣衛則是全都上了街面彈壓,百官里面方從哲向來是明哲保身為第一的,他猜到宮中發生大事,可就是裝著糊涂當不知道,倒是楊漣左光斗等人蠢蠢欲動。

大明朝自成祖皇帝以后,文官和皇帝的博弈幾乎貫穿各朝,皇帝想要乾綱獨斷,文官們則希望皇帝垂拱而治,如今宮中發生大變,對于因為妖書案、挺擊案而被萬歷皇帝打壓的東林黨來說,這可是天賜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