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來了宣旨的太監,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這對于駱駝城的將門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需知榆林向來都是出將門的地方,大明朝九邊起碼三分之一的總兵參將指揮都出自榆林。
可偏偏本朝以來,東李西麻,壓得他們駱駝城將門黯淡無光,尤其是俺答汗去后,土蠻部一度東遷,遼東成為防御韃靼侵擾的重鎮,到后來便連朝廷每年撥下的銀錢也都是遼東多于他處。
這么些年來,駱駝城里的將門要說不嫉恨那自然是假的,如今杜弘域獲封威遠伯的消息傳開,駱駝城里那些將門這時候都是再沒管杜家不過是三代前才落戶榆林,往總兵府登門拜見的將門家主簡直是絡繹不絕。
剛從固原回來的杜弘域連歇息都沒得歇息,便走馬燈般的接見起這些來表忠心的將門家主,說起來他自己也是有些發懵,誰能想到天恩浩蕩,皇爺竟然封了他威遠伯的爵位,幾乎和當年的李成梁沒什么分別。
“我兒年輕,只要不行差踏錯,至少能保駱駝城將門五十年興盛。”
杜文煥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他雖然因病致仕,可是看到兒子能封伯,杜家門楣大振,他自是高興極了。
“可我卻不想保他們的富貴。”
后院里,只剩下父子二人對飲,杜弘域卻是說了實話,遼東邊事敗壞,始作俑者還不是李成梁,他可不想學李成梁。
“人們都說遼東將門盤根錯節,可是比得過這駱駝城嗎?“
杜文煥看著年輕氣盛的兒子,不禁搖頭道,“你也莫要小看那些將門,他們以往不愿出力,那是因為沒好處,如今我兒你做了這威遠伯,日后朝廷倘若有大戰用你為帥,這些將門必出死力。”
聽著父親的規勸,杜弘域沒再說什么氣話,李成梁能坐鎮遼東數十次,還不是他手底下那些遼東將門俱是他李家門人,便是朝廷到最后也不能拿他怎么樣,自己到頭來還是要學這這位寧遠伯行事的。
“算日子,這位王公公也該到陜西了,你該叫小高動身來駱駝城,總不能叫王公公等他吧?”
杜文煥曉得自家兒子把小高當成肱骨,他也知道日后這河套又或是三邊韃靼,也都得靠著這位小高來震懾韃子,因為遍數九邊,東李西麻,沒一個能比小高更能打的了。
神木衛征兵的消息他也聽說了,這個小高使手下用大車拉了銀子,往沿邊堡寨征募本朝落戶的浙兵子弟,據說已得良家子近兩千眾,這可都是過去地方軍將們想征募而不得的兵員,可如今卻都奔著這小高的名聲舉家投靠。
“知道了,父親,孩兒已派人去神木衛喚小高來了。“
高進在神木衛做的事情并沒有瞞著杜弘域,幾乎大小事都寫了公文私信向這位大公子稟告,而杜弘域自然為高進這般行事而感到貼心,對高進越發信任。
套部本來就是死老虎,要奪回河套,說穿了還是要打服土蠻部(土默特)和插漢兒部(察哈爾),杜弘域正因為心中清楚如今延綏鎮治下是個什么德性,所以才那般器重高進,因為駱駝城那么多將門,就只有高進能做到賞罰分明,將每分銀子都用在兵卒身上。
神木縣是神木東路的中樞所在,高進整頓神木縣,也是杜弘域樂意見到的。
神木縣中,隨著高進手下兵馬四出,又有陳大侯四這兩個地頭蛇當了三班衙役的頭頭后,使勁手段叫那些曾經的苦主擊鼓鳴冤,本以為自己只需當個甩手縣令的陳賢僅僅是宅在官衙后院玩了三天小妾,就不得不穿著官袍升堂審案。
“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這是陳賢第一天審案時,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只因那擊鼓鳴冤來的百姓是來翻案,而這案子偏偏是他三年前所斷。
在大明朝,翻案不是沒有,可那都是翻前任的案,哪有自己翻自己的道理,可陳賢拿了高進好處不說,人家那刀子更是明晃晃地懸在頭上,他就是不愿意也不行。
于是一連數日,神木縣中二十年來的冤假錯案盡皆平反,被抄家的豪強大戶有一十七家,剩下的那些也都瑟瑟發抖,六房胥吏更是被清掃一空,那些立下功勞將功贖罪的前任胥吏們則是接手六房。
可是誰都不敢再有半分歪心思,那位只做了印章縣令的應聲蟲他們不怕,可是那位高閻羅實在是叫他們打心眼里畏懼。
十七家大戶查抄的金銀不下十萬兩,良田數萬畝則全數充作官田,發于那些原本十七家大戶手下的佃戶們耕種,此外高進更是直接重新讓人丈量了田畝,做了本魚鱗黃冊用作收稅之用,同時大規模地用那些罰沒金銀,收攏勞力修繕神木縣內年久失修的水利和道路。
陳賢本以為自己這回翻案翻到自己頭上,公文上報之后,自己鐵定官職不保,卻不曾想師爺潤色后的公文送到延安府后,那位龍巡撫寫了私信使人送來,信中對他不無贊賞之意。
天可憐見,陳賢清楚眼下神木縣中欣欣向榮的生機景象,全是高進這個武夫用刀把子硬生生逼出來的,他要修水渠大壩,要給全縣百姓放青苗貸,庫房里沒有錢,查抄來的金銀也不夠,剩下的缺額就叫豪強大戶們認捐。
要知道以往遇到個水旱大災,陳賢也不是沒試過在縣衙擺宴,請那些豪強大戶們來商議認捐賑災的事情,可最后這些豪強大戶們不過捐個幾十百把兩,湊個兩三千兩便算是好的了,到最后這銀子還得叫他和六房胥吏們分去大半。
可這位高閻羅倒好,把人叫到縣衙里,窩頭就涼水吃飽了,窩頭兩千兩,涼水一千兩,交完銀子走人,不愿交的就繼續吃,吃到你愿意交為止。
這中間不是沒人反抗,可結果就是被查出來勾結馬匪,整個莊子連同養在外面的強人全都被官兵剿滅,尤其是那些強人直接剝了衣服插樁示眾,眼下神木縣里再沒半個賊匪,全都成了良民。
陳賢也是讀了半輩子圣賢書的,雖說只是被他拿來當成敲門磚,考了科舉以后便棄之不顧,可心底里到底也曾想象過治下百姓安居樂業,欣欣向榮的景象,可是如今卻是一個武夫用最粗暴的手段做成了這些事情,委實是叫他難以接受,哪怕如今為著翻案的事情,神木縣中有那不曉內情的百姓喚他陳青天,他也高高興不起來。
陳賢的心思,高進自然不會在乎,他查抄出來的十萬金銀之所以不夠用,便是因為他拿了六萬兩補齊了神木縣歷年積欠朝廷稅糧的虧空,送去西安府,不然那位陜西巡撫龍遇奇豈會寫私信給陳賢。
高進覺得這陳賢是個識趣的人,不愿意他調任后,來個新的官兒還得重新費手腳調教,于是便讓陳師爺在公文里為陳賢自辯,直言邊地豪強大戶不法,他也是借著他這個武夫之手,力行整頓,順勢翻查舊案,以贖過去失察之罪。于是在陜西巡撫龍遇奇那里,高進便成了個催逼文官,沒有頭腦的一介莽夫。
對于官場上的名聲,高進是從來不在乎的,他甚至還巴不得那些文官們把他當成只會打仗的無腦武夫。
“二哥,總兵府派人來請你去駱駝城,聽說朝廷宣旨的天使馬上就要來了。”
神木縣外的某處田頭水渠處,正和從河口堡調來的工匠們商量著水壩修建的高進聽到了楊大眼那老遠便傳來的大嗓門,好似生怕這附近的百姓們都聽不見似的。
“知道了。”
等楊大眼下馬,高進只應了聲后,便又繼續和那些匠人們商量起圖紙來。
看到這位二哥絲毫不急,楊大眼倒是抓耳撓腮起來,他可是聽那杜鐵牛說,這回皇帝老兒給了二哥好大的封賞。
高進直到和那些匠人匆匆商量完,才看向楊大眼道,“你急什么急,嗓門那么大,喊給誰聽。”眼下這些匠人也都心不在焉沒了心思,高進自也不能勉強他們靜下心來。
神木縣被他當成最重要的根基,和古北寨朔方連成一體,自古道無農不穩,他要養兵,就得有糧食,河口堡治理得再好,也就養活兩千脫產軍士,可高進這回光從神木衛征兵,就定員五千,更別說神木衛下轄個千戶所百戶所,他是要一一整頓后充實兵員的。
到時候神木縣一地要養活兩萬兵卒,其中近萬是脫產的職業兵,那這縣里的水利便半點馬虎不得,沒有足夠的糧食壓倉,等到后年薩爾滸開打,他拿什么做底氣去和建州老奴廝殺。
被高進看得渾身不自在的楊大眼低頭認錯,“二哥,我錯了,我不該這么張揚的。”
“等到溝渠開挖,水壩興建,給我去干半個月的工。”
高進接過楊大眼遞來的韁繩,翻身上馬后冷聲道,而楊大眼也只能悻悻應是,不敢反駁,眼下春耕已然開始,這神木縣里沒有半個閑人,那些無賴潑皮都被充作苦力不說,便是那些朔方軍里,不管老兵新兵都要輪番勞動,便是二哥到時候也要親自擔土挖泥以做表率。
這些時日,二哥可是常常和他們說,再驍勇善戰的精兵,沒有飯吃打不了仗,接下來這兩年,他們便是要充實倉稟備戰,誰要是嫌棄干農活,自己滾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