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忠口中的生祠自然是沒建起來,當然那龍王廟更是沒影的事情。
老而不死是為賊,但是同樣,在這個大多數人活不過五六十歲的年頭,年紀大的老人同樣也代表著某種權威。
不過好在在河口堡這里,高進的聲威已不是凡俗可比,哪怕生祠沒建起來,但是秦忠當日在水壩前喊的話,還是被不少人聽了進去。
尤其是那些從外地剛逃亡來的軍戶,水壩修成,蓄水灌溉兩岸的荒地后,他們分到了屬于他們的田地后,幾乎是家家戶戶都刻了高進的長生牌,放在家里供奉。
然后便蔓延到了整個河口堡上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將高進當成了守護神,以至于當高進知道這消息的時候,幾乎每家每戶的貢上了他的牌位,就連做工的俘虜營里,在那些駱駝城營兵的強烈要求下,張堅為他們整了同樣的長生牌位。
“高爺,這真的不關我的事,那是底下百姓們自發所愿。”
秦忠突然間又被高進喊去問話,還沒等高進開口,他已自高聲喊道,在長生牌位這件事情上,他真的沒有弄半點鬼。
“誰問你這事情了?”
長生牌這事情,高進還真沒辦法,他心里并不喜歡這種迷信個人的大眾行為,但是他更加不可能去強行禁止,這年頭給活人立生祠建長生牌位不是稀罕事,就連木蘭陳升他們都覺得這沒什么大不了的,甚至都覺得這是好事情。
高進沒好氣地瞪了眼秦忠,接著臉沉了下來,“我問你,那楊老漢是怎么死的?”
高進口中的楊老漢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在水壩開閘放水時,口中喊著要建龍王廟供奉龍王的老廟祝,哪怕是當日人群散了以后,這個楊老漢也沒少嘮叨說不建龍王廟,會得罪龍王,這大壩遲早要完的鬼話。
可結果偏偏這話只說了三五日,這楊老漢就莫名溺死在了回龍灣,還是被守壩的家丁們見著撈了上來,然后這堡寨里便傳開了什么閻羅顯靈的傳言,本來這么一個老神漢死了也就死了,高進也不會把這種妖言惑眾之輩放在心上,可偏生還有幾個被那楊老漢蠱惑說過要建龍王廟的老漢跑來了高家磕頭求饒。
秦忠本以為自己這膽小怕事的毛病已經好了,可是如今見到面前的高爺面沉似水,他的兩條腿就忍不住打起了擺子,接著噗通一聲就跪在地上,“高爺,那楊老漢的死不關我的事,我只是找了楊五他們幾個……”
秦忠口中的楊五他們,是這堡寨里幾個年近五旬的老漢,他們都是當年家在回龍灣附近的軍戶,后來韃子寇邊,回龍灣的水渠被毀,良田荒廢,他們才搬到了河口堡里,這幾人家里當年都有兄弟姊妹被當成靈童拿去祭祀龍王廟。
這么多年過去,這當年的仇恨本該早就被時光給沖刷淡忘,但是那楊老漢說要建龍王廟祭祀龍王爺,卻是讓他們再次回想起了童年時這難以忘懷的人間慘事,于是當秦忠找上門,稍微用言語那么撩撥一二,楊五他們便決定要殺了這楊老漢報仇。
秦忠雖然沒動手,但是人是他找的,就連把那楊老漢溺死在回龍灣也是他出的主意。
“二哥,秦總旗也沒做錯什么……”
秦忠剛把事情交代完,還來不及涕淚俱下的求饒,高進邊上,陳升便已替他開口求情,接著楊大眼等幾個在場的也給他說起了話。
“是啊,二哥,那楊老鬼本就該死……”
高進本就沒有要責罰秦忠的意思,只想敲打這廝一番,省得他自以為得計,以后會自行其是,可如今被陳升、楊大眼他們這么一攪和,倒顯得他好像要拿秦忠問罪是的。
“起來吧,老秦。”
跪在地上的秦忠抬頭瞅著臉色總算不那么難看的高進,方自小心翼翼地起身,然后感激地看向陳升他們。
“以后做事情,記得要和我稟報,不要先斬后奏。”
“是,是,高爺放心,以后若再有這等事情,我絕不敢擅專……”
秦忠連忙應道,他知道這事情在高爺這兒算是揭過去了,他心里也是檢討了番,覺得自己犯了擅自做主的大忌諱,以后可不能再這般魯莽行事,凡事要多請示、多報備,這樣才不會犯錯。
且不說秦忠在那里自我檢討得失,高進這時候也有些頭疼,死了個神漢沒什么打緊的,可那幾個老漢跑來磕頭求饒,喊什么他們沖撞閻羅爺爺神威,求他放過之類的胡話,倒是坐實了秦忠那番言語。
高進見不得河口堡上下把他當鬼神來拜,仔細想了想后,他朝秦忠道,“你和楊五他們說,讓他們自來投案,把當年的事情說清楚!不要叫堡寨里都疑神疑鬼的。”
“是,是,高爺,我這就去找楊五他們……只是,不知道高爺打算如何處置……”
秦忠欲走還留,欲語還休,他雖然市儈,可是弄死楊老漢這件事情上,真要細論他是主謀,楊五他們只是從犯。
“既然那神漢該死,他們雖說動手殺人,但也算是情有可原,罪不至死,罰他們勞役也就是了。”
像是河口堡這種地方,便是出了命案,除非上告神木縣,不然的話壓根就沒人會來理會,至于什么大明王法,在河口堡這等邊地軍堡,高進這樣的百戶就是王法。
高進既然說了不會追究楊五他們殺人之罪,秦忠才算是放下心,連忙告退去尋楊五他們。
“二哥,我看楊五他們不該罰。”
秦忠走后,楊大眼才開口說道,而且其他人也是一副頗為贊同的樣子,高進見陳升都沉默不語,就知道他也是心里默認的。
血親復仇,在邊地向來都是被夸贊的好漢行為,當日他們血洗百戶府,從上到下,雞犬不留,縱然事后被他們遮掩成馬賊所為,可是明眼人都清楚怎么回事,可高進在神木堡和縣中還有駱駝城結識的人里,都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這樣算起來,楊五他們做的事情,便是拿到明面上來說,這河口堡上下的百姓也只會拍手稱快,說他們殺得好,是那楊老漢的報應來得太遲。
高進看向身邊的同伴們,清楚他們是怎么想的,于是他開口道,“楊五他們固然無錯,可是二哥我要給這河口堡立規矩,今后便有私仇,也需得來百戶府,到時候我自會給他們主持公道,而不是私下仇殺。”
民間有血親復仇的習俗,高進可以理解,但是他不能縱容,否則的話迄今為止他所做的一切豈不都是做了無用功。
“二哥說的是,以往如何,既往不咎,可是今后咱們河口堡是有規矩的地方,便有私仇,也該來百戶府請二哥主持公道。”
看著陳升附和響應自己,高進點了點頭,還是阿升最懂他,果然陳升這一開口,楊大眼他們也都無話可說,認同了這番道理。
午時過后,河口堡里原先百戶府拆了后留出的偌大空地上,擠滿了來看熱鬧的人們,大家都是得了消息,才過來看高爺審案,說是那楊老漢溺死,非是神鬼顯靈,乃是人為。
對于楊老漢,堡寨里的人們大都沒什么好印象,人群里聽著人們議論紛紛,柳隨風才弄清楚那楊老漢原來是個神漢。
當日水壩開閘放水,柳隨風是難得幾個沒受到太大影響的,子不語怪力亂神,那回龍灣的大壩能驅使馴服水力,可是柳隨風也不覺得那是神鬼顯靈,反倒是對河口堡里人們私底下把高進當鬼神拜也頗有微詞,要不是知道高進本心不愿如此,奈何鄉野愚夫愚婦癡頑,他怕是早就離去。
“高爺來了!”
隨著人們的喊聲,高進穿了百戶官袍,身邊自有家丁維持廣場秩序,這雖說是審案,但也就是人往那里一站,接著楊大眼那廝便喊起來,“帶人犯。”
接著再人們好奇的目光中,楊老五他們幾個倒是昂首挺胸地走了出來,不過他們身上也沒有繩索綁縛,只是后面跟著幾個持矛家丁。
“楊五,楊老漢可是你們殺的。”
“回高爺,那楊老漢確系俺們幾人所殺。”
楊五回答得爽利,當著眾人的面,他把當年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出來,他們幾人的兄弟姊妹是如何被那楊老漢指為靈童,拿去祭祀龍王爺,最后被投進回龍灣活活溺死。
人們聽得入神,在場的人里還曉得當年龍王廟的不多,如今聽了之后俱是義憤填膺,他們如今在高爺治下,吃得飽穿得暖,手里還有余錢,誰家不把自家的娃娃當寶貝,要是現在那什么龍王廟要他們把兒女拿去投河祭龍王,他們怕是能把那廟都掀了。
“高爺,我等不忿那楊老漢要再建龍王廟,禍害鄉里,所以才假托您的威名,以鬼神名將那楊老漢溺死在回龍灣。”
楊五他們痛快地認了罪,而這時候底下的鄉民們都自發喊了起來,“高爺,饒了楊五吧!”
血親復仇是邊地的風俗,同樣殺人償命也是大家都認的王法,人群里的柳隨風這時候也覺得楊五他們雖然殺人,但也罪不至死,他倒是頗為好奇高進要如何處置幾人。
“大家伙都安靜,楊五他們殺人固然是死罪,但其情可憫,那楊老漢亦是死有余辜,所以高某罰楊五他們勞役一年以為警示。”
高進很快宣布了他的判罰,楊五他們欣然領罪,而僅僅是罰勞役一年,也讓廣場上的鄉民們歡呼雷動,“高爺英明!”“正該如此!”
等人們情緒稍微平緩后,高進才繼續大聲道,“但是今后若再有這等事,你們需得來百戶府報官,到時候高某自為你們主持公道,再有行私刑者,國法處之,嚴懲不貸。”
柳隨風在底下瞧著這一幕,再看四周鄉民們大聲應是,也不由感嘆這位高爺處事的手腕高超,倒是借著那神漢的死,與這河口堡的百姓們“約法三章”,給這河口堡立了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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