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明

第一百二十章 跟著有肉吃

不到兩天,范秀安的手下便將高進所需的糧食牲口通通拉到了河口堡,而范記商號在神木堡和神木縣的大肆采買,也讓不少人頭回知道了高進這個名字,畢竟能讓綏德商幫的范家這般大張旗鼓地準備物資,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回龍灣的龍王廟前,翟大親自趕著馬車到了這邊,這回龍灣正處在窟野河幾條支流的交匯點,經常會發大水淹了兩邊,所以前朝嘉靖年間的時候就在上面建了龍王廟,到了本朝萬歷皇爺,張相公在的那幾年,這河口堡也是難得的真太平,于是便修了水渠。

早些年水渠還完好的時候,這回龍灣附近也都開墾了良田,只是后來年久失修,再加上一次韃子入寇,這回龍灣的水渠便徹底荒廢,便連那上面的龍王廟也成了破廟一座,沒了廟祝。

高進要大修河口堡的水渠,便先從這回龍灣開始,一來這里離河口堡的堡寨最遠,二來這地方的水渠修復,便能解決每年春夏之交的水患。

當日在堡寨門口,翟大奉上的銀兩被高進退了回去,如今這回龍灣要修復水渠,興建水庫,便輪到翟家出錢出力,翟大自然不敢怠慢,就連兒子也都在這回龍灣的工地上干活。

“大家伙都歇一歇,翟老爺來了!”

看到趕車的翟大,秦忠吆喝了起來,如今河口堡上下青壯分作兩班,他自領了一班在回龍灣這里干活,換了以往秦忠自然不樂意來這種偏僻荒野挨凍,可是這是高爺親自交代下來,那在堡寨那邊管著修路的那班可是陳家大郎,這說明什么,這說明高爺是拿他當心腹!

腦子里這般想的秦忠在回龍灣這邊一連待了數日,這精神頭仍舊旺得很,更何況他也不需要真的下去干活,哪像翟寶那傻小子,這段日子可是出了死力氣,比翟家的那幾個下人干的還多。

聽到秦忠的吆喝,工地上正在挖著淤泥的青壯們都紛紛停了手上的活,各按著分組的隊伍排好上了岸,眼下正是冬季枯水期,他們到了回龍灣后先是堵了幾條支流,露出回龍灣附近那已經高了許多的河床后開始疏浚河道

被日頭曬黑不少的翟寶排在隊伍里,完全沒了原先在家里的少爺模樣,這段日子他都是埋頭干活,讓原本瞧不上他的鄉人們也都徹底改觀,覺得他是誠心悔過了。

看著不一會兒便排好隊的本堡青壯,翟大已是見怪不怪,反倒是他身后跟著來的范記商號的管事和伙計看得一愣一愣的,窮鄉僻壤的地方他們不是沒去過,幾時見過這般講規矩的做工的,更何況他們瞅了瞅四周也沒有拿著皮鞭監工的打手。

“翟老爺,今日給大伙兒帶了什么吃的!”

翟大一把年紀,自然不可能在工地上干活,所以回龍灣這邊的伙食便由他包了,每日里三頓伙食都是他親自趕車送過來,頓頓都是干的,中午那頓必然見肉,這么多天下來,回龍灣這邊的青壯們便不再記著翟家的壞處,反倒是覺得翟家當真是被徐三才那老豬狗給坑了。

“今個兒殺了頭大肥豬,燉了半晌的紅燒肉,保管大家吃得爽利。”

翟大笑了起來,雖然這些日子自家的銀錢嘩嘩地用出去,可是看著徐家他們的下場,他倒是沒多少心疼,反正都是這些年賺的黑心錢,全當是還給堡寨里的鄉親們了。

也不由得翟大不豁達,自家的油坊還能繼續開著,已經是高爺寬仁大恩了,看看徐家,所有家當被充公,就連神木堡的鋪子都被千戶府給拿去了,如今人關在神木縣的死牢里,只等著來年開刀問斬,這大牢里的日子可是生不如死。

“紅燒肉,那敢情好。”

秦忠說話間,翟大自從車上下來,喚著家里的廚子和下人把那幾口大鍋從車上抬下來,放到了工地這邊早燒好的煤爐上,重新加熱起來,他們從堡寨過來得有小半個時辰,早給這北風吹涼了。

“都去排隊洗手,洗干凈了準備打飯。”

秦忠指揮著排好隊的六隊青壯去一邊沉淀了清水的大缸,挨個取水洗手,另外去拿自己的飯碗。

“這可不簡單啊!”

神木堡里范記商號的掌柜,看著那些排隊洗手取碗的河口堡青壯,忍不住感嘆起來,他是做掌柜的,年輕的時候跟著范家商隊在口外跑商,自然曉得管人是件多麻煩的事情,就是自家商隊的那些伙計也沒這些河口堡的青壯這么講規矩秩序。

“掌柜的,那是什么東西,怎么一擰就有水出來了!”

那兩個停下馬車的伙計,卻是看著那些洗手的青壯,滿臉不解,掌柜的循聲望去,也是愣住了,他先前只顧看著這些青壯們被那位秦總旗幾聲吆喝就能排好隊伍,卻是沒在意那水缸的位置擺放的有些不對勁。

青壯們洗手的地方,那口一人高的大水缸擺在壘起的半人高土臺上,底下開了細洞,裝了個掌柜也叫不上的小玩意,那些青壯們一擰就能出水,再一擰水就沒了,看得掌柜和伙計們都百思不得其解。

“這叫龍頭,是咱們高爺讓匠人打的,方便取水,也不會弄臟了水。”

看著范記商號的掌柜和伙計們一副活見鬼的模樣,翟大湊了上去,滿臉得意地說道,這東西高爺剛讓宋老三做出來的時候,大家也都一樣不明白是干什么用的,直到給那水缸安上才曉得,這可比過去拿葫蘆瓢舀水可干凈得多。

“龍頭,這龍口一開可不就是吐水,龍口一閉……這名取的果然貼切!”

那掌柜念叨著,眼睛發亮,口中喃喃自語,叫一旁的翟大笑的更加得意。

青壯們洗手后,自去了住的帳篷里拿碗,再次排起了隊伍,這種自覺性看得那掌柜更是眼皮直跳,他來之前只聽老爺那位親隨說這河口堡的高爺英雄了得,手下黑衣家丁銳不可當,河口堡官軍訓練有素。

可是不曾想,這河口堡就連做工的青壯都比神木堡里的官軍強,過去上面有大官來神木堡巡查官軍,他可是見識過那湊起來的官軍在校場演武的場面,說句實話那列隊的速度比起這些排隊等飯吃的河口堡青壯差遠了。

因為有煤爐取暖燒水,所以回龍灣這邊的工地上,這每日的米飯都是由輪空的青壯負責煮飯,翟大只是帶著葷食過來,要不然等他帶的飯過來,早就冷得不能吃了。

先去燒好的飯鍋前排隊打飯,然后再去翟大那邊排隊打菜,對于青壯們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瞧在范記商號的掌柜眼里可就是稀奇得很,剛才這些青壯們干的活他也看到了,下河床挖泥沙,這可不是什么輕松的活,這些青壯居然能忍住饑餓,這般乖順地排隊打飯菜當真是他這半輩子都沒見到過的。

“他們吃的可真好。”

煤爐上已經熱開的大鍋里,裹著醬汁的紅燒肉翻滾,冒著白氣,饞的那兩個跟來的伙計眼紅不已,他們還是頭回見到這做工的能吃這么好,像他們在范記商號里當伙計,已經是旁人眼中求不得的好差事,可是這十天半個月才能見頓肉。

“范掌柜,這剩下的東西,還是等用完飯再發下去。”

翟大回頭朝那范記商號的掌柜招呼道,這時候秦忠也走了過來,他曉得這范記商號在神木堡里是大商號,那位范掌柜也算是有些牌面的人物,也同樣招呼了起來。

很快那兩個伙計便樂滋滋地捧著飯碗,吃得滿嘴油汁,就差喊真香了,范掌柜見過世面,吃相要斯文得多,不過他仍舊很好奇河口堡那些青壯打了飯菜以后,就連蹲在地上吃飯都排成了隊伍,橫是橫,豎是豎,看著就叫人覺得舒服。

“范掌柜,你不知道,咱們高爺最重規矩,他們在這里做工,每月都有工錢拿,要是不守規矩,就要扣工錢,這時間一久,也就成習慣了。”

秦忠在一旁笑著說道,高爺規矩多,底下這幫糙貨一開始也守不住,可是只要幾回工錢一扣,他們就都記住了,倒是比鞭子棍棒都好用。

“這吃飯也要排隊講規矩嗎!”

范掌柜身后,一名伙計抬頭看著那蹲得整整齊齊的河口堡青壯,忍不住問道,滿臉都是好奇。

“豈止是吃飯,在咱們河口堡,就是喝水拉屎撒尿也有規矩在。”

秦忠見那伙計一副傻眼的模樣,指向遠處挖的大坑道,“看到了沒有,那就是挖的公廁,拉屎撒尿都得去那邊,要是敢私下隨地解決,嘿嘿……不但要罰工錢,還要挨鞭子。”

“這規矩恁多,俺可受不住!”

“沒規矩的東西,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嗎!”

范掌柜聽到手下伙計的話,猛地變了臉色,回頭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在那伙計臉上喝罵道,然后朝秦忠道,“秦總旗,下人不懂事,讓您見笑了。”

“范掌柜言重了,高爺規矩多,咱們這些粗人一開始也是不明白的,可是按著高爺的規矩做得久了,大家才明白其中好處。”

秦忠自是客氣道,不過對于那挨打的伙計,也是覺得這廝多嘴純屬活該。

范掌柜沒有多說什么,他今日過來是按著老爺吩咐運送物資過來,這邊的所見所聞回去如實稟報就是,只是以他的人生經驗和閱歷來看,這河口堡的青壯這般講規矩,服從這秦忠的號令,怕是只要稍加整頓,便是能打的隊伍。

吃過飯后,看著那些青壯們再次排隊到車前來領東西,沒有人喧嘩,范掌柜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

翟大他們這次帶來的東西不少,除了范掌柜那邊帶來的鐵鍬鐵鏟、獨輪車和扁擔簸箕麻繩等等,翟大家的車上裝的則是給這些做工青壯們的新衣服。

徐家是賣布的,高進抄了徐家以后,收繳的棉布這些日子便發了下去,讓木蘭手下組織起來的婦人們為這些做工的青壯縫制棉衣,畢竟眼下雖然還沒下雪,可是也已經冷得很。

等著眾人都領了工具和新衣服,秦忠才抱拳朝著河口堡的方向拱了拱后大聲道,“大家伙可都要念著高爺的好,除了高爺,其他地方哪能讓你們吃這么好,有工錢拿,還有新衣服穿的!”

“高爺雖然不在這兒,但咱們也要曉得感恩,來,跟我一塊兒喊,愿高爺長命百歲,佑我河口堡!”

對于拍馬屁這件事情,秦忠是認真的,而且他覺得自己做的乃是幫大家說出心里話,有高爺這樣的上官,誰不盼著他長命百歲,難不成還有誰想要在張貴手底下過日子。

“愿高爺長命百歲,佑我河口堡!”

有秦忠帶頭,很快回龍灣這里便響起了整齊的吶喊聲,看著那些青壯臉上狂熱的神情,范掌柜便曉得那位高爺在這河口堡是真得了人心,這樣的豪杰,他這輩子都沒見著幾人。

東西分發完,范掌柜自和翟大一起返回了河口堡里,他徑直去了自家老爺那里復命。

“老爺,還有剩下的牲口和糧食,怕是明天才能運到,剛才……”

聽著手下掌柜在那回龍灣的見聞,范秀安的臉上露出幾分慎重,他原來覺得高進對待治下百姓過于寬厚優待甚至于有些婦人之仁,可聽了這家中商號老掌柜的話,不由覺得自己許是小瞧了高進。

“古之孫吳,得軍心莫過于如此,這河口堡今后怕是得改成高家堡了。”

范秀安喃喃自語起來,自家那老掌柜是見過世面的,既然他說那些青壯稍加訓練就比神木堡的官軍都能打,想來不會假。

原先范秀安覺得以高進麾下的兵馬人手,放到古北寨那邊未必夠用,如今倒是要重新考量過了,人們常說大智若愚,也許這高進是大仁似奸的梟雄,自己先前做的判斷怕是過于武斷了,這種能得一地上下人心效忠的豪杰,怎么可能會是婦人之仁的匹夫。

“老爺,高爺派人問話,可要一起上路。”

就在范秀安想得入神的時候,手下長隨卻是喚醒了他,他抬起頭道,“一起走。”然后他看向身邊那老掌柜還有其他手下,沉聲吩咐道,“日后你們都要多親近下高爺的手下人物,這關系可得經營好了!”

“老爺放心,我等曉得。”

能跟隨范秀安的,也不是什么普通人,都是見過世面有見識的,雖然在河口堡待的時間短,但也瞧出了這邊的與眾不同,都是把范秀安的話記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