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擔心李成梁真的會向在金州的降倭和飛虎軍動手,魏良臣不敢在京中再停留,便派人往國丈府報個訊,說他有急事先回江南,小舅爺可自行南下。至于鄭教主對此是否不滿,那是他鄭家的事,跟魏公公無關。他鄭家父子是不是真的想奪兵權,把個皇軍都指揮使給做正做穩,也全看他父子二人的本事。鄭國泰真要能把自己給架空,魏良臣斷然不會拔刀相向,反而要高看這“小舅子”一眼。
與內廷各衙門合作的事,如今四司八局大體沒有問題,御馬監和內官監這邊也沒有問題,其余各大單位魏良臣這邊真是沒時間去拜訪了,遂讓陳默先將四司八局的事對接處置好,其余各單位等年底或明年再行接觸。
這也有個好處,六月以后,南邊就要和浙江方面合作征討東番,屆時必有收獲,要四司八局這邊嘗些甜頭,其余各單位自會眼饞,說不定不用魏良臣派人登門,他們就上趕著來投貼了。
也可以叫先富帶動后富。
不管哪個年頭,有錢賺,有好處撈的事,沒關系的還往里鉆,況有關系的。大明皇軍在南邊越是風生水起,內廷想和魏良臣打交道的就會越多。可以預見,在不遠的將來,主客定然易位,合作不合作不是魏良臣求著人家,而是人家要看他眼色了。
哪怕其余各監不肯和自己合作,魏良臣也無所謂了——強扭的瓜不甜嘛。
至于跟萬歷道別,魏良臣倒是想走之前跟皇爺來場讓人淚目的君臣和諧淚別的場面,可人萬歷怕是不想這樣干,所以魏良臣明智的息了這個念頭。真要說道別的話,貴妃娘娘比他丈夫更值得自己去一趟,可真是沒有時間啊。
時間不多了,兒女之情只能先放到一邊。
最終,魏良臣沒有選擇進宮辭別,他只是分別給客印月和壽寧寫了封信,東宮那邊讓人給二叔捎了口信,并沒有直接給西李送信。他相信西李會從二叔那里得到消息的。
他也沒有再去找東哥,內心無疑是復雜的,他是不想東哥遠嫁蒙古,然后死在那里,但他現在能做的真是不如李成梁。
至少,李成梁給葉赫部的幫助是實打實的,而他即便許諾的再多,在東哥及葉赫族人來看,也不過是在吹牛。
更何況,李成梁在遼東的影響力絕不是他一個天子近侍可以比的。至少,現在李成梁說一句話,奴爾哈赤肯定得兜著。而他魏公公說一句話,奴爾哈赤恐怕要先掂量下再考慮可不可以,結果也多半是不可以。
這差別就很明顯了。
因此,在沒有絕對實力可以干涉甚至決定遼東局面前,魏良臣是不可能勸說東哥不要遠嫁蒙古,東哥也根本不會聽他的。
這無疑讓他十分難受,可他能怎么辦,總不能帶著天津那千把人就去黑圖阿拉,挑戰黑臉老漢的四萬精騎吧。
他腦子沒壞,因而只能將對東哥的遺憾深深壓抑在心底。
離京的事魏良臣只告訴了兩個人,一個是李永貞,一個是田爾耕。
一個東廠,一個錦衣衛。
李永貞是經萬歷任命的東廠內檔,因而哪怕他沒有什么后臺,這個內檔位置也是做得穩的,況他還有金忠在后頭罩著。田爾耕更不用多說,正宗官二代出身,有錢人長得帥,又會辦事,關鍵還看得準膽子大,出了名的亡命徒,這種人,根本不用魏良臣替他操心什么。他告訴對方自己離京,純粹是朋友間道個別。
李永貞和田爾耕在北安門外一處不起酒的小酒館里給魏良臣擺了辭行酒。魏良臣沒和李永貞多說什么,只說了幾句黑旗箭隊的事。
“崔應元那邊我已經交待了,金公公那頭我也打了招呼,箭隊的事你放心好了。”李永貞端起酒杯敬魏良臣,后者端起一飲而盡。
田爾耕夾了兩筷子菜,忽的問了句:“聽說你去了寧遠伯府?”
魏良臣點了點頭:“老太傅要見咱,咱能不去么。”然后笑了笑,“不過沒什么好事,話不投機半句多吧。”
“你要小心。”田爾耕放下筷子,“李成梁的三子李如楨掌北鎮,是我的上官。”
“李如楨掌北鎮?”
魏良臣一愣,之前他還真不知道北鎮撫指揮竟然是李如楨。
“舍人是天子近侍,外差提督太監,李家固然對你不滿,但想不敢對你行兇。”李永貞是隨魏良臣出過關的,對于李家和這位前舍人的恩怨自是了解,他有些不屑的說道:
“李如楨掌北鎮不假,但這人雖將家子,然未歷行陣,不知兵。又藉父兄勢,自以錦衣近臣,不肯居人下,因而和同僚關系很是不洽,”側臉看向田爾耕,“和你們駱大都督鬧的就很僵吧。”
田爾耕笑了笑,雖沒開口,但顯然是默認此事的。
“便是他李如楨掌北鎮,咱家就怕了他?”
魏良臣是真心看不上這個北鎮撫錦衣親臣李如楨,因為此人膽小如鼠,遼東戰事的惡化跟他的二哥李如柏脫不了關系,但李如楨也是“出力”甚大。
開原陷落后,鐵嶺便成為了遼北的一座孤城。然亡羊補牢,猶為未晚,開原失守后,遼東明軍應立即調兵遣將固守鐵嶺,鐵嶺在,將來還能談到恢復,鐵嶺再失,遼北盡失,明軍在遼北的勢力便蕩然無存了。
所以當時朝廷的一些官員以為,李成梁久鎮遼東,在遼人心中威望極高,女真人當年聞其名則膽寒,如今李成梁雖然不在了,但他的后人還在,若用其后人鎮守鐵嶺,或許事情能有轉機。
再者李成梁墓在鐵嶺,李成梁的家族在鐵嶺,由李氏守鐵嶺是最佳選擇。于是楊鎬和遼東巡撫周永春上書朝廷,將李成梁第三子李如楨調到了遼東。
然而李如楨是典型的紈褲子弟,靠著父親的軍功當上了錦衣衛北鎮撫司使,一直在京城生活,根本沒有帶兵打仗的經驗。將鐵嶺這么一座重鎮交給這樣一位少爺,結局是不言而喻的。
也許楊鎬看到了這一點,李如楨到任不久就將其調回沈陽。沈陽鐵嶺僅一百二十里,如此李如楨鎮守沈陽,可隨時策應鐵嶺。
開原之戰后的一個月,奴爾哈赤率五萬大軍殺向鐵嶺。鐵嶺衛的守將已探知奴爾哈赤的動作,他們飛馬向李如楨報急。若李如楨能及時發兵來救,便會對奴爾哈赤形成內外夾攻勢,即使不能取勝,也不至于很快城陷,最起碼還能夠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
但李如楨畏敵如虎,動作遲緩,貽誤了戰機。鐵嶺之戰打響,守城軍在游擊喻成名、李克泰的率領下,英勇抵抗,八旗軍憑楯車和云梯猛攻,戰斗異常激烈。
奴爾哈赤安排在城中的奸細再次發揮了作用,戰斗正在激進行中時,奸細們打開城門,辰時許,八旗軍從北城門涌入城中,鐵嶺陷落。城中士兵死難者四千余人,民眾財物盡被俘掠。
此時的李如楨已趕到鐵嶺,但他不敢與奴爾哈赤爭鋒,在距城十五里處安下營寨觀望。勇將賀世賢一再請戰,他卻按兵不動。奴爾哈赤得知明軍來援,便率兵迎敵,李如楨嚇得急忙撤軍,臨撤軍之前,他在城外割下戰死者的首級一百七十余個,充作戰場上殺死的敵兵,回去冒功領賞去了。
將門之子,行為如此茍且,令人為之扼腕。
李永貞說的一點也不假啊,這種人沒什么可怕的。
“李成梁諸子,如松最果敢,有父風。其次當是五子如梅,但性躁動,非大將才。余下諸子,皆是鼠類,李成梁真欲與我為敵,我便替他清理門戶,省得他一世英名叫鼠子喪了。”魏良臣半開玩笑道。
李永貞和田爾耕聽后,對視一眼,俱是苦笑。
“這話也只你舍人敢說。”李永貞緩緩起身,“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永貞感舍人提攜大恩,今后但有用處,任舍人驅使,絕無怨言。”
田爾耕也端起酒杯,淡淡道:“我能出力的便出力,出不了力的我也沒辦法。”
“我與李兄皆是閹人,別的咱不怕,咱就怕將來人家說你田爾耕是閹黨咧。”
魏良臣哈哈一笑,舉杯一飲而盡,爾后朝二人一抱拳,轉身出得酒館翻身上馬,揚鞭而去。
金州城并不大,以前屬偽元的遼陽路,洪武八年在此改建金州衛,治所就設在金縣,其下轄有金州中左所、金州中右所,都是千戶所。
降倭及飛虎軍余部就被楊鎬安置在金州中左所等待海運,之所以安置在此處,便是因為金州中左所的游擊尚學禮是楊鎬從前的舊部。
魏良臣知道這個尚學禮,其將來是毛文龍麾下的大將,奴爾哈赤嫡福晉佟佳氏的堂弟佟養真就是被尚學禮擒殺的。
尚學禮后來是在和后金軍作戰中力戰殉國,其長子尚可進和其父一樣也都為國陣亡,父子二人都是遼東的抗金名將,死的不可謂不壯烈。
可惜,尚家不但出忠義之人,也出千古漢奸。
尚學禮后來被他的敵人偽清追贈為“平南郡王”,便是得益于他的次子尚可喜——一個認賊做父,雙手沾滿同胞鮮血的大漢奸。
魏良臣前世看過一本《漢兒不為奴》的作品,該書中尚家下場可謂大快人心。可惜,那只是家言。
現實,卻是忠臣無后,好男兒不殺奴。
遼南地區土地卻十分肥沃,漢民達百萬之多,可以說是遼東的大糧倉。金州所在地區大致就是后世的旅順和大連,這個地方在兩百多年后是軍事重鎮,兵家必奪之地,然而此時卻不受重視,駐兵并不多。
天啟元年后金軍攻占沈陽后,相繼派兵往南攻占了鞍山、海州、耀州、蓋州、永寧、金州等地,但因為當時金軍主力放在山海關方向,對遼陽以南地區并不重視,所以留下的駐守兵馬不多,給了一個具有海權意識的明朝大將可趁之機,并最終崛起為一股嚴重威脅后金腹部的軍事力量,鼎盛時,擁鎮兵十萬。
此人就是治所在朝鮮皮島的明東江鎮總兵毛文龍。
在天啟元年至崇禎二年以前,金州、旅順一帶基本上是由毛文龍控制,并且以金、旅為基地向耀州、蓋州等地游擊,與在鴨綠江邊的義州、宣州等地明軍南北配合,極大的牽制了金軍,一定程度上減輕了山海關方向(寧遠、錦州)明軍的壓力。
毛文龍未死之前,后金只能在山海關方向對明軍展開一定攻勢,但無論是規模和收獲,都屬于得不償失,繳獲有限。毛文龍死后,已更名為清軍的滿州軍隊卻敢繞關大舉入侵明朝內地,前后五次,斬獲人丁百萬之多,其他物資更是不計其數,極大增強了滿清實力。
由此可見,東江鎮的存在對于明清戰略態勢的重大影響。
毛文龍死后,東江十萬明軍陷入內訌、群龍無首的狀態,將領們忙于爭奪皮島總兵的名號,相互攻伐,對上岸襲擊金軍再也沒有興趣,甚至還主動放棄了陸上的金、旅等地,這就使得毛文龍當年立足皮島牽制后金的戰略完全破產。
東江明軍不敢上岸,金軍自然是求之不得,他們沒有水師,自然也不會下海攻打明軍,金明雙方就這么你不管我,我不管你,倒也“其樂融融”。
這個局面一直到明朝滅亡。
魏良臣決定親自來金州接人,便是要實地考察一下遼南地區的海島,看看是否能夠提前建立東江鎮,或在幾個大的島嶼上建立軍事基地,儲備糧食軍械,以為將來大戰同時發展為一條固定的航道,承擔日后遼東、朝鮮的海貿。
他有考慮過現在就進駐皮島,但因皮島實際控制在朝鮮手中,并且距離金州遼南有四百里,倘若在皮島設海軍基地,一來會惹國際糾紛(朝鮮),二來糧食、兵員、武器不便運輸,所以他傾向的東江鎮所在是隸金州的沿海島嶼。
不過在此之前,他要到金州中左所把人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