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交割完畢。
林謹容統了金銀總數,叮囑荔枝第二日趕早把東西送出去給陶鳳棠,再讓桂嬤嬤伺候她沐浴。
桂嬤嬤低眉垂眼,耷拉著肩膀。林謹容自是曉得因由,微微嘆了口氣,趁著屋子里無人,簡明扼要地和桂嬤嬤說了個大概,然后叮囑:“此事關系重大,嬤嬤替我看牢了屋子里的人,不許任何人多嘴。不然,攆了出去,絕不容情!”最后一句話,她的語氣極重。
“姑娘放心,沒人會去亂說。可若是太太知曉這事兒,怕是會很生氣。姑娘幫誰不好,偏要幫她。那些錢,說到底,還不是她從老爺手里摳去的。不過可真沒想到,黃姨娘竟然會信了姑娘,把私房都拿出來了。”這屋子里人本來就不多,有的都是忠心的,誰會亂嚼舌頭?桂嬤嬤雖然不贊同,心里眼里卻滿滿都是歡喜——姑娘還是把她當可靠之人看待的。瞧,這么緊要的事情最后也還是沒瞞她,還要她來把關,于是精神又上來了。
林謹容少不得和這個實誠的婦人解釋:“我爹的閑錢,他不給黃姨娘,難道我們就能摳出來?摳不出來的,他寧愿拿去買他中意的玩意兒。我娘的錢,她不肯拿出來誰也不能把她怎么樣,但若真是被人給惦記上了,吵鬧起來也難看。”她翹起嘴唇,“黃姨娘所求者,不過五哥安穩富足,其他的她是不敢想了。我幫她就是幫我自己。”
黃姨娘愿意和自己接近,互惠互利,就說明不是個鼠目寸光的。早前應該是真有旁的心思,但自林慎之進了老太爺的書房之后,那點心思只怕也滅了。嫡庶有別,古今相同,林亦之倘是個經天緯地之才,倒也不說,偏偏他就是那么個人,爛泥糊不上墻,能怎樣?
如今就沒有誰靠公中那點錢來嫁娶的,多少都有添補,林亦之前頭的四個堂兄都是嫡出,做母親的拿多少妝奩出來添補都正常,不正常的是三房。有前面四個比著,到了林亦之突然少了很多,面子上過不去,拿出來憋氣,不拿要被人算計。既然林亦之母子自家能解決問題,她為什么要攔著?難道還要讓他們來拖累自家母親和弟弟么?不成。何況借雞生蛋那是多劃算的買賣?
桂嬤嬤見她唇角滿滿都是笑意,雖然有些聽不懂她的話,但也應景地陪著她笑,將香噴噴的澡豆擦在林謹容雪白細膩,猶顯青澀的身上。
“嬤嬤,不忙,我先泡泡,你出去,等我喚你。”林謹容微閉了眼,身子緊緊貼著香柏木澡盆,細白的臉上生起一抹不正常的嫣紅。
這些日子,桂嬤嬤已經習慣了她洗澡時喜歡獨處一段時日的愛好,便什么都沒說,放下東西就退了出去。
門關上后,林謹容緊緊抓住了香柏木澡盆的邊緣,熱騰騰,香噴噴的洗澡水在她身邊晃蕩,本該無比舒坦,但水中卻似有什么緊緊握住她的心臟,不肯放松。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狠絕,閉上眼,深深呼吸,一縮頭,強迫自己把整個頭臉盡數浸入水中。
溫暖的水從四面八方擠壓向她,她的每一個毛孔都能感受到那種溫暖,偏偏,心里是寒冷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都能感到那種寒涼。
仿佛過了一生那樣漫長,直到水都有些涼了,她方一仰頭,“嘩”地從水中坐起,仰面向天,大口呼吸,一雙緊緊攥在香柏木澡盆邊緣的手早已青白。
林謹容松了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微瞇了眼看向桌上的沙漏,銀沙如同銀線,細細地,毫無阻滯地往下流淌,堆積的銀沙比以往高了那么一點點。她如釋重負地靠在澡盆壁上笑,總有一日,她不會再怕這些令她在夢里,在白日里都害怕著的東西,比如說水,比如說人。
一夜好眠,秋風秋雨不過是陪襯。
卯時三刻,陶氏牽著林慎之的手,與林謹音一道,紅著眼圈送走了吳氏。林大老爺受林老太爺的委托,代替自家那個因傷不能出席送別任務的林三老爺,熱情友好地目送陶家的馬車隱入了清晨的薄霧中。
辰正,林老太太裝扮完畢,安然高坐,等候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的請安問候。待到最小的林慎之行完禮,被春芽牽著手送至聽濤居后,她滿是褶子的老臉緩緩轉向了大兒媳周氏,周氏的目光一縮,看向了安靜立在一旁的陶氏和林謹音,以及立在林老太身后微微冷笑的羅氏。最終不過一嘆,低聲道:“三丫頭,老太太有幾句話要同我們說,你領著你五妹妹一并退下了罷。”
要算賬了!林謹音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強自鎮定地行了一禮,眼睛卻驚惶地看向了陶氏。卻見陶氏目不斜視地看著老太太頭頂那枝碧綠深沉的翡翠釵,神態淡定無比。
林謹音聽見自己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牽了裙角就要往前向林老太跪下請罪,卻聽陶氏道:“三丫頭,你還不去?”林謹音回頭,對上了陶氏晶亮的眼睛,陶氏的眼里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和自信。
是什么讓陶氏有了這種眼神?難道舅母真的給她出了什么好主意?林謹音有些疑問,卻被林五給拖了出去。
然后就是漫長、焦慮的等待。
這一日,林謹容同樣心驚肉跳,清早鋪開一張紙,到了午間也不過是寫了兩個半字,然后就是握著筆發呆。一會兒聽說林老太單留太太們說話。一會兒又聽說三太太頂撞了老太太,被罰跪。再過一會兒,又說,三太太還沒跪就暈了過去,這會兒在請大夫扶脈。
林謹容不相信在這樣的當口——吳氏剛走,自己尚未解禁,林慎之剛進了老太爺的書房,林三老爺傷還沒好,陶氏還會這樣不長眼地故意去頂撞激怒老太太,一切不過都是壽宴那一日的延續。只陶氏竟會用暈倒裝病來躲過下跪的責罰,而不是直來直去地對上,真是讓她刮目相看了。
隨即傳來的消息卻讓她驚異無比。陶氏扶出了喜脈!兩個月的身孕是最有力的護身符。林三老爺到了這把年紀,嫡出的兒子卻只有一個,是太少了,誰要還記掛著和陶氏這個明媒正娶進來的高齡孕婦算賬,就是不長眼睛,不長心眼,成心要鬧出人命來了。
有人扶額稱慶,也有人懊喪得想撓墻。林謹容臉上帶著笑,心里卻疑惑萬分。怎么會這樣?前世的時候,陶氏根本就沒有這一胎,自生下林慎之后,她的肚子就再也沒有過消息。不單是她,就是三老爺后來娶的妾室和通房丫頭,都沒有誰的肚子鼓過。終其一生,她就只得一個姐姐,一個庶兄,一個弟弟。
那么,這會是個弟弟,還是個妹妹呢?林謹容手里那支飽蘸了墨汁的羊毫筆遲遲等不到主人施筆落下,終于沉甸甸地滴落了一滴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了一朵模糊的花。林謹容盯著那朵暈染開的花,微微皺了皺眉頭,這會帶來怎樣的變數?
龔媽媽蹲在廊下避風處,賣力地搧著熬補藥的小爐子,準備親手給陶氏熬上一罐補藥。這把年紀有了身孕,怎能不小心伺候?
絲絲藥味兒穿過了青布簾子,鉆入房中,林謹音滿懷愁緒地看著躺在床上養胎的陶氏。大紅絲緞的鴛鴦戲水枕頭上,是陶氏明媚的臉,她仰望著繡滿百合的帳頂,眉梢眼角都是掩蓋不去的喜氣與得意。
她覺得今日真是太解氣了。早前她并沒有招惹老太太,老太太借她端茶之際莫名發了一臺火,然后借機懲罰她,為的是想要壓住她,叫她下一次再不敢頂撞。之后她暈倒,診出喜脈,周氏一貫地息事寧人裝好人,羅氏卻譏諷她早就知道,故意不說,刻意留著此刻用作護身符。老太太也鐵青著臉罵她這把年紀了,自家有了身子都不知道,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就是她自己的錯。
是,對于她們來說,當然是什么都是她的錯。
她是三個孩子的娘,對于這種事情自然是有數的。早前卻不是故意不說,而是因為那時候林謹容剛被二房嚇壞生病,她無比生氣郁悶,對于自家的小日子來沒來都沒注意。知道了,就到了老太太的壽辰,那時候才是故意不說的。她想看看等吳氏走了以后,老太太氣勢洶洶地找她算賬,然后吃個癟,飽含著氣卻不得出的模樣。
她只是沖動,不肯折腰,她并不傻。陶氏微微一笑,快樂地朝長女眨眨眼睛:“阿音,你別怕。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你是沒看到,你祖母和二伯母當時的神情,笑死我了。”
林謹音艱澀地擠出一個笑容來。不怕,她怎能不怕?別的都不說,就說母親這么大的年紀了,那真是過鬼門關一樣。萬一……她生生打了個冷噤,她簡直不敢想象失去陶氏的后果,在這個家里,陶氏就是她們的支撐。
陶氏卻沒想那么多,她把手輕輕放在小腹上,無限憧憬:“你說是個弟弟呢,還是個妹妹?我想再要個兒子,他們兄弟互相扶持著,有出息了,將來你們在夫家也站得穩。”
林謹音收了心中的憂思,陪她開懷:“七弟還沒換牙,等他回來以后咱們問他!”
夏葉笑瞇瞇地走進來:“太太,四姑娘那邊的桂嬤嬤來替四姑娘和您請安道喜。”
兩個女兒都無比懂事,也真孝順。陶氏眼睛一亮,含笑道:“快讓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