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進溪一連在他的臥室里呆了好幾天都沒有出來,一日三餐都是讓碧玉給他送進去。侍衛長偷偷的找碧玉打聽過這位才華橫溢的庶務總理在里面發什么呆,可是據她回報,李進溪也只不過是團在床上看阿丹史米先生留下來的那本《原富而已——連吃飯的時候都是一手抓著炊餅,一手抓著書,好像整個魂都被那本書勾進去了一樣。
直到四天之后,又是一個休息日,李進溪才從他蝸居的房間里走出來:“今天天氣真好啊。”
碧玉奇怪的看著在屋子里呆的太久而變得有些臉色蒼白的李進溪:“先生,您沒有事情吧……您的臉色看上去……”
“哦,沒什么。”李進溪摸了摸他那有些拉碴的胡須:“這書寫的真不錯啊!拿上了就放不下來,非要一口氣讀完不可。”
“您說的是阿丹史米先生的那本書嗎?”
“就是那一本。”李進溪晃晃脖子:“侍衛長大人呢?”
“他陪公主去新的莊園了。”
“真是遺憾啊。”李進溪使勁的揉揉臉:“我還有件事情要和他一起去辦呢。”
“我可以和先生一起去嗎?”碧玉躍躍欲試的道。
李進溪有些吃驚的看著她:“你……好吧,我們上街去采買一些東西。”
“是要買辦公用的文具嗎?我都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和我來買大賣場的簽了長期供貨合同,缺什么打發個下人過去和他們說一聲,領過來就是了。”
“哦,不是這個。另外的東西。”李進溪解釋道:“我想給學員們做一套統一的衣服。他們有的窮有的富,這樣不好,穿上統一的服裝,他們的榮耀感和歸屬感都會上升的——大宋的禁軍不就是這樣的嗎。”
“做一套衣服先生也能有微言大義。”碧玉掩著嘴輕笑道:“我知道東京有個地方的成衣很有名,也不貴。先生要不要過去看看吧。”
李進溪莞爾一笑:“是啊,做衣服什么的,或許就不應該麻煩侍衛長。不過,還有個事情更急著辦。但是這件事,碧玉姑娘……”
“先生請說吧,究竟是什么事情?”
“是熊朗格,他那天不是給我留了紙條嗎。他抱怨身邊少了兩個端茶倒水的小丫頭。他是狄公子推薦來的人……”
“先生是要給他雇買兩個丫頭嗎?”
李進溪點點頭:“是啊,不過我聽說現在宋國雇傭丫頭……哎,他還要求雇兩個蘇州丫頭……頭疼啊。”
碧玉有些不解的望著她,顯然是不明白不就是買兩個丫頭而已,又有什么困難的。
她不知道,早在十六年之前,在宋國理學黨人的新大本營福建,已經由當地的轉運使司衙門通過一部名為《福建路暫行雇童、女工條例的法規,雖然這部意在保護童工和女工的權利法律緊緊只在福建一路推行,但是卻給整個大宋做出了榜樣。
在此之前,黃金般的紹興年代與白銀樣的淳熙年代是宋國,不,華夏有史以來工場業擴張最為迅速的年代,此前人們從未意識到,勞動力離開了土地還能做什么,現在整個宋國都意識到了工場與土地一樣都是財富之源。
但是這樣的黃金年代卻是以臭名昭著的雇傭童工和女工為墊腳石而開啟的,一個一個十歲的女孩,從早上天不亮開始就把手指頭浸泡在接近沸騰的開水中剝繭抽絲直到月上柳梢頭。一個十二歲的男孩每天都要從煤礦中挖出相當于他的體重十倍乃至十五倍煤塊。而他們所能獲得的工資僅僅只相當于一個成年男工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
朱熹在擔任同安縣主簿的時候就觀察到了這種畸形的發展,他憂心忡忡的在給呂祖謙的信中寫道:“同安百家織場,無一不競雇童工,蓋商人逐利,其薪支愈少,其售價愈低,亦易于搶奪市場……則喪盡天良者腰纏萬貫,淳樸善良者虧本破產……”
為此,在淳熙三年的鵝湖之會上,他和呂祖謙與陸象山兄弟雖然為了學術的問題鬧的有些不可開交,但是卻一致同意以私人的名義向全宋國發出一份倡議:“不去雇傭童工的飯店吃飯,不購買給與童工過低工薪的工場的產品,致力于改善童工的工作環境和薪酬待遇。”這一份倡議書后來也就成了福建路的那個暫行條例的主要來源。
如果事情僅僅到這里,這也不過是福建一路的法規,但是紹熙五年一場交通事故卻改變了一切。那是一個秋季的晚上,河北路大名府某紡織工場的白班剛剛下工。一輛載著一個公子哥兒和他剛剛從青樓包下來的歌姬的馬車在禁止馬車奔馳的輔道上極速奔馳,正撞上兩名女工,造成一死一傷。事后證明,該公子哥的父親是保州爪牙提刑押司——從九品下而已。但是這位公子哥被群情激奮的工人們攔下之后滿不在乎的態度和那句“我爸是李剛!”卻被人活靈活現的刊登在了次日的《汴京早新聞上——大名府距離汴京實在是太近了,太近了!
在爸爸李剛的作用下,大名府提刑衙門初審判決小李公子醉酒駕車,妨礙治安,罰款一貫,造成一死賠償其家人相當于三年薪俸的兩倍的損失,造成一傷賠償其醫藥費及誤工費。判決出來之后,死者家屬不服,因為當時女工的薪水只有男工的二分之一左右,即便是按兩倍計算,總賠償金也才不過區區二十貫,這點錢還不夠在大名府買一套三口之家的蝸居。
死者的父親在向河北路監察御史提起申訴之后,河北路監察御史提審此案,一個月后得出結論認為大名府處置并無不當,但是為了平復死者家屬的怨氣,又將賠償金額多加了五貫。此案到此已經風波漸息,但誰也沒有料到,大理寺忽然來文提審此案,將原被告雙方以及路人甲乙丙丁全都傳喚到汴京重新開庭審理。經過兩個多月的唇槍舌劍與殫精竭慮,大理寺會議以六票對三票做出了新的判決:李新民醉酒駕車,于輔道之上高速奔馳,造成死傷事故,其行為已經構成故意殺人,事后又有逃逸舉動,難稱自首,故判處監刑二十年。死者吳某,今年十九歲,其家屬可獲得補償金按大宋平均女工工作年限為三十五年乘以同行業男工薪酬兩倍計算,共計兩百三十貫。傷者宋某,除獲得醫藥費之外,誤工費亦按同行業男工薪酬五倍計算。
這兩件事情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是卻無比糾結的體現在同一類人身上,她們有一個統一的稱呼。叫做丫鬟。
長期以來,丫鬟是主人家身邊一個會說話的工具,任打任罵,死了也只管一個發喪費,遇上狠心的主人家,病了之后就給抬回家,連喪葬錢都只向打發叫花子一樣打發掉。更不用說,這些女孩更處在一種隨時都有可能遭受到男主人侵犯的戰戰兢兢的環境下。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見在男主人去世之后,這些被稱之為“通房丫頭”們的女孩們的悲慘境遇:被趕出主人家,流落街頭,或者成為數十萬計的女工大軍之一,如果這樣還不足以維持她們必要的生活的話,那么她們就只有倚門賣笑,趁著年輕做些皮肉的生意。常言道,養兒防老,對于她們而言,即便能夠生下主人的兒子,最好的奢望也就是被扶立為妾。但是若是遇上較為狠心的主母或者是宗族長輩,她們依然會被趕出家門,自謀生路。在宗法制度之下,主人所有的兒子都是嫡妻的兒子,他們也只認大母為母親,要一個受過良好教育,極有可能去出任縣、州、府、道各種受人尊敬的官職的青年去認外面那個蓬頭垢面的老媽子做母親,幾乎沒有人有勇氣去這樣做。
但是當大理寺的這個判例出來之后,情勢發生了一些變化,首先是在江南東道,宣州的一名提刑官在斷案的時候裁定當地的某個家族將生病的丫鬟趕回她自己的家任其自生自滅違背天理人倫,給與了嚴厲的訓斥,并讓其支付高額的賠償金——依據的就是大理寺的這個判例。不久,廣德軍的通判也在一個案例中判決一名有錢的寡婦將她丈夫身前寵幸過的幾個丫鬟都趕回家而只支付極少的散伙錢有悖天理,并裁定由她出錢按照原來的標準向這幾個丫鬟支付月例錢直到她們獲得一份穩定而可靠的收入——依據的也是這個判例。
可以想象,在宣徽地區那些充滿創意和勇氣的理學提刑官的獬豸冠下,任你是誰,想要雇兩個丫鬟,也是要多想好幾個月的。有人甚至哀嘆道:“在徽州,雇一個丫鬟,就好比養了一個女兒!”因為歙縣的縣丞接到報案之后,將一個強推了他那才十五歲的丫鬟的土財主做出了去勢的判決——雖然后來徽州提刑官覺得有些太過,改為帶枷示眾一月,但是卻也讓不少男人心有余悸。
而讓李進溪頭疼的是,現在大理寺的九名司法官,包括正卿和少卿,有六名司法官是來自于徽州地區……
這些頭戴獬豸冠的士師可不是肯息事寧人的主兒,在被后世稱之為“昏昏欲睡”的慶元年代,由于“不欲生事”的皇帝堅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既定國策,舉國上下上到東西兩府下到縣衙都一派悠悠的作風——除了那些司法官們,他們還一如既往的保持著宋朝士大夫的風骨,硬的就像一塊石頭一樣,連皇帝都無法叫他們改變心意。
而李進溪從小灰熊留下來的字條里看出來了,這位在東洲過慣了花花太歲日子的少爺,是對傳說中清音柔體易推倒的蘇州小姑娘興致盎然的。只是可惜現在不是那個雇主能夠對雇員有生殺予奪大權的年代了。雖然在行業工會里,師傅打罵徒弟克扣工錢依舊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有些提刑官也認為:“那些皮松了的小赤佬就是該用竹鞭上一上勁”。但是一涉及到理學黨人最敏感的男女之事這一星命點上,即便是再有學養再有風度再講究“養氣”的理學黨人們都各個的要變成地下賭場里的那些面紅耳赤的公雞。要知道在最保護丫鬟和書童這些下人利益的徽州地區仍然保留著不知道是哪朝哪代流傳下來懲治通奸的罪人的木驢和石刑呢。
作為一個銀莊庶務總理,李進溪是很不情愿看見自己準備引以為助手的總帳房先生被刷上柏油插著羽毛綁在一橫一豎的十字架上(這是和從泰西來的十字僧學來的)游街一圈之后活活燒死在開封府衙斜對面的五月鮮花廣場上,
當然后面一點是他的臆想了,因為文明的宋國人對于任何一種異端都能展示最大的包容:猶太教徒可以和十字僧做上下對門的鄰居,而他們的斜對面是個纏著長長圍巾的天方教徒。在大宋沒有指定思想這么一說,除了講武堂要求每天對著赤龍旗行禮之外,其它任何學校,特別是私家出錢開辦的學堂,哪怕那站在講臺上的是一個留著個小胡子精力旺盛的不入流的三流前畫師,鼓噪著對學生們大肆宣傳“漢人是一切民族中最高等的驕子,應當把其它的一切民族的雜碎都關進豬圈和狗棚”這樣喪心病狂的言論,在沒有付諸行動之前,大宋官家是懶得理會的。說到底,朱熹那老頭還是太執著于外王的理想了,若是他肯安安靜靜的呆在白鹿洞或者岳麓書院,那么以他在格物學、考據學、圖書學、博物學……上的成就,大宋官家給這位大學者送一個“文”的謚號再加上全體政事堂大佬扶棺的待遇也未嘗不可能。但是他偏偏要參與到一切黑暗中最黑暗的政治中去,碰個頭破血流也是在所難免的了。
“這真是個異端啊。”李進溪嘟嚷著他從幾個天方同學那里學來的詞:“蘇州小姑娘……蘇州小姑娘……我還是寫封信給他,建議他定期的去一下青樓吧。丫鬟是用來干家務的,談人生談理想去青樓啊……”
他正嘟嚷著的時候,卻見到門口傳來了一個吊兒郎當到了極點的聲音:“果然在,果然在……快出來,同去同去。”
李進溪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那一身華貴禮服的公子哥不是狄家的二少爺狄羅還能是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