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宣布官制和俸祿改革后的第三天,見三項人事新法改革在關中基本上都得到了支持,李素也差不多該動身南下了。
長安這邊的北科正式考試定在九月十五,還有六天,但李素沒那么多時間留在這兒親自督導主持甚至等結果。
因為襄陽那邊的南科考試定在九月底,也就二十天左右了,那里才是李素不得不親自鎮場子的地方。從長安走武關道經宛城南下襄陽,路上也得走七八天呢,全程九百多里路程。
南下倒是不用帶太多部隊,因為趙云高順等將領的兵馬如今本來就分別駐宛城、襄陽、漢陽等地,李素帶著典韋和一些隨身護衛就夠了,行動也便捷一些。
(注:漢陽縣為劉備接受劉表歸附后新筑城,因為江夏黃祖選擇了跟孫策抱團,所以長江漢水河口三地中江夏、夏口二縣都在孫策軍掌握下。劉備在漢水長江夾角西岸另筑漢陽)
以劉備跟李素的交情,正常情況下自然是要送行的,不過畢竟是已經當了幾個月皇帝,也不好過于顯出跟臣下的親疏。
好在這天正是重九之日,劉備也有借口到南郊杜陵一帶祭祀天地,所以就讓管寧安排了祭祀,順便在杜陵周邊的上林苑故址安排一場秋狩以講武。
于是李素一行,就奇葩地打包好出遠門的行李、卻穿著打獵裝,先跟皇帝打獵,打完后直接順路從杜陵去藍田。劉備也趁著打獵的機會,最后關照李素一番,說些推心置腹的話。
漢朝并沒有重陽節,但九月初九是《易經》所定的“至陽轉陰”之日(九是至陽之數),所以哪怕是只祭祀太一、泰皇之類原始信仰的秦漢,皇帝也會在重九之日祭天地。
因為古人覺得過了這個日子之后,秋季就即將結束了,會轉入肅殺的寒冬,至陽之日過后,后面半年的天時都是陰氣漸漲大于陽氣。
另一方面,古人認為陽氣最盛的星座是夏至時懸于中天的心宿(天蝎座),到農歷九月上旬,天蝎座主星“大火”(心宿二)就要降到地平線下了,這也跟此后陰氣勝陽相吻合。(就是諸葛亮噴閻象時討論的“熒惑守心”那個心,古人認為火星是小火,天蝎座是大火,所以火星守天蝎是二火相聚,至兇至殺)
所以重九之前的半年,主萬物生長繁衍收獲,之后的半年,主刑殺蕭瑟。連司法部門判的那些“秋后問斬”,都在重九之日大火墜隕后集中斬殺。皇帝打獵也多集中在此。
這一點,《三國演義》里也寫得很清楚:曹操勸漢獻帝許昌圍獵那一回,原話就是“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時出郊,以示武于天下。今四海擾攘之時,正當借田獵以講武”。可見春夏皇帝出巡以視察農業生產為主,秋冬才是獵殺。
今年是劉備登基第一年,天下同樣是“四海擾攘”,急需夸示武功,所以重陽狩獵也安排得特別盛大。
上林苑故址范圍內的野獸都被集中驅趕過來,以備獵殺,整個杜陵縣周邊,一直到曲江池,都成了圍獵場。
李素這人的近戰武藝當然是無限近似于零的,不過這些年,騎馬射箭這些運動項目,他倒是經常玩,就當是強身健體了。
畢竟前世騎馬射箭都是成本高昂的貴族運動,如今能不玩白不玩干嘛不玩,又健身又有趣,也彌補了娛樂活動太少的遺憾。
射箭射了七八年后,李素好歹也能確保射靜止的大型獵物命中率五成以上,所以今日圍獵,他基本上都挑體積在梅花鹿以上的大型動物打,免得射兔子獐子這些小動物脫靶丟臉。
至于大型猛獸會不會沖到面前,他倒是絲毫不擔心的,典韋會用手戟在猛獸沖到五步之前就射傷,然后干凈利落捅死,旁邊還有一群徒步的長矛手保護。
“伯雅,看不出來你可以啊,居然能射殺三只熊羆。”劉備讓李素陪他打了一會兒獵之后,也是有點意外。
李素放下弓:“都是護衛幫臣驅趕到近前喂招罷了,臣前些年在成都,就偶爾跟太尉、車騎將軍圍獵。還記得那時,剛在蜀地推廣百姓在山區養兔、寒冬設陷餌回收,所以夏天農閑要入山狩狼,就是那時候漸漸練出來的。”
劉備微微一笑:“看來倒是朕跟諸位賢弟疏遠了,嬉游射獵都不在一處。”
李素:“臣惶恐,陛下何以有此想法,朝廷自有威儀法度。”
劉備撥轉馬頭,并馬而行,只超出李素三分之一馬身的長度。好在劉備雙手過膝,臂展極長,而且肩關節也非常靈活,這樣的相對位置,依然能把右臂往后伸,拍拍李素的肩膀:
“伯雅,你最近過于謹慎了,有些話,今日就是趁著沒有外人,朕私下里跟你說。你一心想讓后世追為亞圣,朕心里很清楚了。大漢四百年威儀,不用搞王翦之于秦始皇、鄧禹耿弇之于光武那套。”
李素聳聳肩苦笑:“陛下明察秋毫,不過臣并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垂范后人,形成常法——陛下指的是拙荊向甄妃請求聯姻的事兒吧。”
劉備擺擺手:“若只是如此,朕也不用和你說這些了,朕當然看得明白。不過,朕后來又細細問了甄家眾人近況。
聽說你為了公平科舉教材,跟甄家又有合作,這也本沒什么,不過你給甄家五妹重禮酬謝,可是還有別的想法?這沒什么不好意思的,當初朕就有意撮合你與四妹,你自己不要,推推轉轉跟了子瑜。
如今這是回心轉意了?為何又不干脆一些,莫非也是要‘垂范后人’,做給朕看的?以后朝廷派出總督數州諸軍事,莫非還要留個看上卻未吶的小妾做人質不成?”
這番話說得有些粗鄙,但倒是看得出劉備沒想敲打李素,只是直言指出他做得不對或者不干脆。如果是想敲打臣子,反而不會說得那么直接,而是玩陰的了。
李素有些不好意思,他沒注意到到自己找借口送點謝禮這事兒,因為跟“求甄妃生的公主與自己兒子聯姻”這事兒,也需要被一并細細審查。
這不是他情商不夠,而是他本來鋼鐵直男,不喜歡把政治和男女扯到一起想。他這輩子雖然有了幾個女人,卻一個政治聯姻都沒有,李素很討厭把腦子往政治聯姻上想,腦細胞會下意識回避那些齷齪的事情。
李素坦誠相告:“臣確實是臨時起意,有點見色心起,別無他意。不想太操切,也是覺得之前婉拒了四姊,四年后又接納其妹,實在是傷人自尊。子瑜也一貫兄事于臣,孔明視臣如師,實在不忍傷他們面子。”
劉備摸著短髯,用八卦的口吻調笑:“見色起意?你原先不是這樣的。雖有妻妾四五人了,從不見你為色自陷嫌疑,多費周折。朕太了解你了,你這人,女色是喜歡的,但怕麻煩。”
李素也笑了:“那陛下可誤會臣了,臣一貫好色,只是臣眼光比較高,所以不至于讓臣見色起意的女子,如果情投意合、志趣相契,也能交心。娶妻娶德嘛。”
李素這話一說,劉備倒是愣住了,好好回憶了很久,才徹底放下了對李素故意示好的懷疑:“原來你是眼光高?仔細一想好像還真是。”
因為李素說的就是實話。
誰讓他的審美,是21世紀媒體環境轟炸下培養出來的呢。后世要什么美女沒見過?各種人間絕色修飾到精致毫巔的都有。而且后世有化妝邪術PS神術各種整容各種專業塑形……
實話實說,李素穿越之后,自從有女人這七八年來,他就沒真正為女色而娶妻納妾過。當然也不是說蔡琰周櫻她們不漂亮,她們自然也是美女,但不足以突破李素的審美上限讓他驚艷到難以控制自己。
李素臉盲并不完全是因為她們的美色才跟她們在一起的,其他方面的吸引因素更多。
所以,并不存在什么“一個原本不是色欲熏心的人突然人設崩塌”,他就是那個秉性,一直沒變。只是十年來沒遇到一個突破前世見識過美女上限的存在,所以觸發不了這個心理閾值。
劉備跟李素談心之后,以朋友的姿態跟李素推心置腹說:“伯雅,正所謂兄弟如手足,妻妾如衣服,咱兄弟數人,都是不把女人放心中太重要位置的。不過你這也確實太不擅長給女人留面子了。
這樣吧,這事兒你不要操心了。朕也大致猜到你原先是怎么打算了,你就安心到荊州坐鎮。你也知道,總督數州諸軍事的差事,朝廷法度就算特批延期,最久不能超過三年。后方的事兒你別想了,你就專心三年內把南方梳理安定,尋釁把孫策辦了。
朕自會給你們——你,和甄家,一個體面,也不會傷了甄家五妹的體面,也不會傷了子瑜的面子,外人絕對看不出來這是拿女人當賞賜酬功。你就好好操心國事。”
李素:“臣謝陛下體諒,說實話,臣覺得應付女人、給她們留個體面,真是比光復一州之地還辛苦費腦,臣真不適合做這事兒。”
劉備:“是么?那你就多做點你擅長的事兒——這樣吧,朕再問你一件軍國大事,看看有沒有什么啟發之議。
你南下之后,朕與袁紹遲早會重新開戰。尤其是南邊萬一跟孫策交鋒,袁紹坐不住的。你以為,我軍與袁紹之戰,如何才能掌握主動,在我軍想要的時間、地點觸發?我軍當主攻還是主守?
沒指望你說太細,兵者詭道,瞬息萬變,情移勢易,你只要泛泛而談就行了,具體的云長、孔明自會隨機應變。”
李素鄭重地假裝又想了一會兒——主要是這個問題,他其實之前就一直隱隱約約有在用心,所以劉備問起,他也是可以很快給出建設性意見的。
李素整理好思路,誠懇說道:“太細的建議確實不好一下子給出,不過臣以為,對袁紹作戰,肯定不可能一蹴而就,大勝一場就滅一方諸侯,袁紹畢竟是天下最大的對手了。
所以,不管是否是袁紹主動進攻我們,我們都要做好靠一場大戰削弱袁紹、然后趁著袁紹退縮自保時,剪除其部分羽翼,最后再嘗試徹底消滅袁紹。
便如戰國時秦滅六國,以長平之戰削趙,而削弱之后還得先滅韓魏,才能滅趙。如果孤軍深入指望一鼓作氣滅趙,則極易頓挫。
相比之下,孫策等輩在江東得人心的程度遠非袁紹在河北可比。且江東重鎮皆沿江而布,一旦擊破,勢如破竹,數節之后,迎刃而解。故南征求勢如破竹,北伐需穩扎穩打。
而且,既然剛才都聊到戰國時秦趙之策,我軍與袁紹相持的辦法,也呼之欲出了——我軍完全有機會貌似以攻為守、實則寓守于攻。擺出主動進攻之勢,實則在攻擊陣地上打防守。”
劉備眉毛一挑:“說具體點兒。”
李素:“之前袁紹與我軍交戰,交鋒主要在河洛之地,河北有河東,河南有河南尹,戰場無非是這兩郡。如今,我們可以借口為上半年云長之敗報仇,放棄河南戰場,也放棄威脅雒陽。
不再走湅水水路東進,而是走湅水更北面的黃河支流汾水東進,再由汾水支流澮水繼續往東,進入上黨郡內,與自丹水、沁水二西抵御的袁紹軍交戰。如此,則戰場、兩軍路線,都與秦趙長平之戰一模一樣。
期間,我軍可以適度擺出示弱退卻、讓出戰場請袁紹呂布追擊之狀。或許袁紹軍規模會遠勝于我軍,但我軍精銳,袁紹也不敢輕易追擊。
而其中導致袁紹優柔寡斷一個重要心理因素,應該是‘袁紹害怕重現秦趙長平之戰’的態勢,他肯定會有心理陰影,想換個戰場、換個時機決戰,不敢輕易追擊。
如果我軍再散播一些童謠,說呂布之于袁紹,便如長平之戰前不愿奉韓王之命降秦、轉而降趙的韓國上黨太守馮亭。呂布給袁紹帶來的災禍會不亞于馮亭為趙國帶來的災禍,則敵軍內部人心愈發自相猜忌。
袁紹肯定會想:長平之戰時,趙之所以敗北,皆因趙括膠柱鼓瑟一改廉頗固守之策貿然出擊,同時也是因為趙國當時確實缺糧以至于人民相食、想守也支撐不下去了。
但袁紹會覺得,他現在坐擁六州之地,國殷民富,河北谷支十年。而且曹操、孫策之擁護袁紹,也遠非戰國時齊、楚對趙之態度可比,不會像長平之戰時的齊楚那樣連借糧食給趙括都不肯。
所以,趙王和趙括歷史上做不到的‘長久固守’他可以做到,如果選擇了這個選項,或許秦趙之爭的勝負就會扭轉——如此一來,袁紹疑神疑鬼,有戰機也不敢深追,不是正好讓我軍以較少的兵力就拖住他們,以待時變,擇機破敵。”
李素只能想到這兒,至于將來“以待時變”能待到什么變、讓人抓住什么樣的機遇反攻,以至于教袁紹做人,意識到“哪怕在長平不敢進取死守不戰,依然會慘敗”,那就不是李素能想到的了。
李素只是把形勢引導到穩住敵人對耗這一步,穩住后找破綻完成致命一擊,是諸葛亮這些坐鎮北線一線謀士的事兒。
“能想到這一步,也當真不易了,真是虧得伯雅你天馬行空,思路如此廣袤,連這種引誘敵人回避心中陰影的造勢之策都想得到。朕受教了,具體的自會讓眾將隨機應變。伯雅,那你路上小心,一路順風。”
劉備琢磨了一會兒后,也是愈發意識到李素的心理操弄之強大,全盤接受了這個思路。
人,都有吸取歷史教訓的心理傾向,肯定會拼命防止自己的境遇,陷入到跟歷史上那些悲劇的前置條件一模一樣的狀態。如果避免不了,他們就會恐慌,從而露出破綻。
就好比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紀,一些經濟學家經常說“按照經濟發展的階段,曰本三四十年前發生的事情,二十年后會在灣灣發生,再過二十年會在大陸發生”。
而一旦有了這種社會心理基礎,有關部門自然會去想方設法調控房價,確保“別完全滿足曰本人崩盤之前的全部前置條件”,無論如何要么這兒破除一點雷同、那里掃掉一點相似。
就算袁紹自己沒心沒肺,他也得擔心自己手下的人普遍覺得局面不吉利。何況袁紹本身就有一定的優柔寡斷疑神疑鬼。
李素結束了杜陵圍獵后,也是累得不行,當晚在藍田縣下榻歇宿一夜。第二天才正式進入武關道,一行騎馬趕到商洛縣上游的丹水碼頭,全員坐上早就準備好的船隊。
然后就是五六天安穩的水路,可以從丹水開進漢水,一路到襄陽都不用上岸,每天可以在船上撫琴吹簫玩樂睡大覺,非常輕松。九月十七這天,李素才安穩抵達襄陽,然后開始布置工作。
而就在李素抵達襄陽前的兩天,長安這邊的科舉正式開考了。茂才科要考五天,孝廉科考一天,其他四科考三天——都是一天一門課。
所以李素抵達襄陽的時候,除了茂才科之外,長安其他科目都考完了。孫資賈逵等人偷偷摸摸奮斗了個把月,總算可以光明正大過日子了。
以他們為代表的一批“陽奉陰違嘗試突破圍標”的專業課考生,三五成群扎堆聚集,就等著宣布成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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