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六日,黃昏時分。
安邑縣以西四十里,一處湅水淺灘津渡,數千人的白波賊主力戰兵,黑壓壓地埋伏在狹長的蘆葦蕩子里。農歷八月正是秋天蘆葦開花的季節,白茫茫的蘆花飄飛,對于河上船只瞭望手的視野,提供了相當的遮蔽。
北面十幾里地外,河谷平原邊緣的叢林里,還藏著更多剛剛發糧犒賞動員起來的、原本已經歸農的孱弱雜魚,總人數有兩萬人。
韓暹這一把,可謂是把他的老底又動員出來了。他最終的決策,就是放太史慈先出貨、然后等他進完貨回程的時候再截殺。
湅水只是一條山西大地上的狹窄小河,寬不過二十余丈,水量不算豐富,所以兩岸有蘆葦蕩子的地方,也都很狹窄稀薄。不像河北平原上那些淀湖沼澤的蘆葦,能夠密密麻麻一望無際。
這也就意味著韓暹預先埋伏在河邊堵截的第一梯隊人數不能太多,否則根本藏不住。所以韓暹只能用這些先頭部隊先纏住太史慈,然后再讓二線的部隊投入,以免遠遠就嚇到太史慈,給他提前戒備甚至掉頭逃跑的機會。
湅水河谷兩岸,是寬度從十幾里到幾十里不等的肥沃平原,近處都是農田,遠處才有山丘起伏和叢林,才能藏后續主力部隊。
不過,韓暹心中也存著一絲僥幸。他來之前已經打聽過了,太史慈根本沒有專門帶護航部隊,整個船隊就兩百多條糧船,以及每船平均不到十人的水手,滿打滿算兩千水手。
如果韓暹運氣好,光靠一開始埋伏在蘆葦蕩里的七八千人,就把太史慈的兩千人船隊吞了,那甚至都不用用到后軍了。這樣一來,后軍沒有出力,到時候分贓的時候也能少發點賞賜,給嫡系部隊多攢點兒體己錢。
部隊潛伏在蘆葦蕩里,忍受著中秋仍未消停的蚊蟲,自然是苦不堪言。軍官和士兵們都變得焦躁、多話,以派遣心中的郁悶,轉移被蚊子叮咬得渾身發癢的注意力。
韓暹身邊幾個心腹小校,也是一邊忍著氣拍蚊子,一邊忍不住跟韓暹打聽:“大渠帥,之前李渠帥打探得消息,不是說太史慈出的貨比進的貨值錢好幾倍么?咱為什么就放過他了,要等他回程來劫呢?”
“蠢貨!所以你們只能當小校,做事都不帶腦子!”韓暹原本可以不回答的,但他也被蚊子叮得很不爽,需要發泄一下,所以才開恩罵了下屬幾句,順帶解釋顯擺一下,
“你們要這樣想:劉備是為了保護自己糧道,主動殺上門來得罪我們的,不管我們出不出手,劉備都要跟我們過不去。這要是不給他來一下狠的,他還以為他靠著打完李傕后內部一團亂這點強弩之末的勁兒,都能隨便欺負咱白波軍,所以咱一定要堅決反擊。
但袁紹已經把淳于瓊都撤了,最近我也打聽得了,袁紹跟劉備約好上黨歸袁紹平、河東歸劉備平。我們要是劫太史慈出的貨,那是送給袁紹的,這不是逼著自己多樹敵、把原本已經消停的袁紹也得罪了?我們雖然占據本鄉本土之利,要是同時得罪劉備袁紹兩家,還是扛不住的。
而且太史慈出給袁紹的貨值錢是不假,但我也打聽了,里面蜀錦瓷器和其他沒用的東西不少,也就鐵器我們可以直接拿來用——這就不如全劫糧食劃算了。因為糧食和鐵器可以直接用,別的昂貴珍貨饑不能食寒不能衣,還得銷贓。
要是把劉備袁紹都得罪了,我們去找誰銷贓?就算有河南的豪商敢接這批貨,肯定也要趁機狠狠壓價,原本值四隊糧船的貨,他能給我折價銷贓成兩隊就不錯了。我們辛辛苦苦多冒那么多險,最后大頭卻被那些河南的銷贓奸商賺走,我們不成了多此一舉、徒為天下笑柄!”
自古做大盜的人,最恨的就是自己辛辛苦苦搶劫的勞動成果,大頭被銷贓奸商賺走。
沒文化的小校們聽了這番話,才肅然起敬:“不愧是大渠帥,果然眼光看得遠!而且連‘饑什么寒什么’的成語大道理都說得出來,連銷贓都想到了。咱跟著大渠帥的想法做,總歸是錯不了的。”
這邊正在吹噓拍馬,遠處太史慈的船隊終于出現了,韓暹連忙一腳一個踹那些小校的股,讓他們消停點兒別暴露,刀出鞘弓上弦準備沖鋒。
同一時刻,劉備軍的運糧船隊里,太史慈正在跟徐晃對酌,商討前途可能遇到的敵情。
因為隨時都有可能遇到戰事,他們也不敢多喝,只是拿著一點寡淡的濁酒意思意思,主要是為了聊天。
太史慈是劉備中平五年追擊完青州黃巾之后、滯留東萊離隊的。
而徐晃恰恰是關羽從平青州黃巾的戰場轉移到河東戰場后,才收服的。所以徐晃和太史慈跟隨劉備陣營的履歷,恰好可以形成時間上的互補。
這倆人合作了不到半個月,發現了這個巧合之后,倒也挺合得來。主要是他們都發現,可以從對方身上問出很多諸如“我沒來之前,主公和其他元老之間有什么密辛”或者是“我走了之后,主公和諸位將領謀士有什么恩怨”的情報。
雖然功績、升遷履歷之類的信息是公開的,但人在職場,總有很多不為人道的小事兒,知道得多了也便于在主公和上司面前投其所好。
誰會嫌自己掌握的內部情報多呢?這倆人的“互通有無”,也就一拍即合,以至于這次太史慈甚至敢聽徐晃的建議,進行一些有可能會浪費的“多此一舉”提防。
太史慈放下手中的青銅酒爵,看著舷窗外的河水:
“徐兄,這次的安排,可是你自作主張,連我都為你擔了干系,關中目前的賑災情形雖然已經有所緩解、不急著要糧,但船隊水手空跑一趟,也是靡費不少,要是屢屢白跑,浪費的人力船資,可要從你的河東軍此前收復安邑的軍功犒賞里扣!”
徐晃笑道:“就算不中,到時候我親自給大王解釋。這些小損耗,大王還是承擔得起的。他是大氣之人,給我們前軍將領臨機應變的授權,自然不會追究這些雞毛蒜皮。”
原來,徐晃和太史慈之所以有這番對話,是因為徐晃之前勸說他:以他對韓暹和其他白波賊脾氣的了解,既然韓暹已經知道之前在安邑縣攻城戰中,種了疑兵之計,被詐稱關羽的威名嚇得放棄了縣城,那么韓暹肯定會急于找回場子,挽回自己的面子和軍心威望的。
這種找回場子的行徑,最有可能的方式,就是直接打劫糧船隊。
所以,太史慈這次回程時,船艙里其實沒有運多少糧食,只是外面掩飾了一層糧袋,里面運的都是精兵!徐晃藏了三千人的戰兵在船艙里,把安邑周邊的守軍主力臨時抽調了大半,守城的都是些民兵和苦役營。
袁紹賣給劉備的新一批糧食,目前還藏在安邑城的倉庫里呢。
反正也就離城幾十里路,也不怕韓暹突然腦抽去攻城,就算有小意外也來得及回防的。
太史慈覺得徐晃當時提議的分析有道理,但到了執行的過程中,他還是覺得有一定點不靠譜:“那你怎么就判定當初我去程的時候,韓暹不會來劫、非要等我們滿載了糧食回程的時候,韓暹才會來?”
徐晃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確實拿賢弟冒險了,不過,我至少有九成以上把握。打仗嘛,哪有萬全把握的。我估計,韓暹這樣的人不敢再冒著往死里得罪袁紹的風險,搶劫你給袁紹的貨的。所以他只會搶袁紹給我們的貨,反正已經得罪了。
別看韓暹這人是個粗豪賊首,他也是懂得左右逢源、不該得罪的人絕不得罪的,否則在河東這種迎來送往的交通要津地界,把控關中與關東往來,他能安穩盤踞六七年?真要是見人就搶把事做絕,早就被四方聯合圍堵剿滅了。
他搶關東諸侯為主的那幾年,就會跟西涼軍稍稍緩和關系,搶關中諸侯的時候,就會跟新上來的關東諸侯搞好關系。而且這種切換,往往是看準了兩邊諸侯的人選發生更替的時候。
比如他對牛輔妥協的時候,就搶劫王匡。等牛輔死了,他覺得關西諸侯這個靠山靠不住了,他也不會馬上反復無常,而是會等一等,后來等到跟他有仇的王匡也死了,河內太守換了張楊,他才緩和了關東諸侯的關系,改搶關西商旅,對張楊暗中示好,表示‘我不是跟河內人有仇,我只是跟王匡有仇,既然現在河內換了你執掌,咱的恩怨重新再論,過往一筆勾銷’,偏偏這招還屢屢得手,韓暹是被慣了。”
還別說,韓暹這種夾縫求生的做派,還真挺像后世對付多派輪流執政的外國時,那種“我只是跟你前一派執政關系不好,不是跟你們這個政權關系不好,你們既然換了顏色咱正好重新交好”的伎倆差不多。
間于齊楚玩得賊溜。
太史慈聽了,也是多了幾分信心:“徐兄對白波賊的心理、做派知之甚深啊,可謂知己知彼矣。”
徐晃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但正在跟對方拉關系,也不諱言,反而借機顯示自己很豁達:“若是外人這么說,徐某定然是要不快的,既然是太史老弟,咱一見如故,也明人不說暗話了——我自己就當過兩年的白波賊,還是楊奉的副將,怎么會不了解呢?”
太史慈笑道:“你了解韓暹,韓暹卻不了解你有多了解他,輸得不冤。”
他們正在聊著,忽然前面有船擱淺了,哨兵立刻過來通報:
“校尉,前面來的時候淺灘還沒那么淺,突然就有船擱淺了,不會是遇到埋伏了吧?”
“準備作戰!把連弩都推到右舷舷窗!水手全部張弓架弩。敵人肯定主要從北岸來!”太史慈有條不紊地命令。
“戰兵全部綽槍列陣!刀手準備架盾伏戰!地堂刀砍攀船敵軍的手指!這兒水淺韓暹肯定是想仗著人多徒涉攀船!”徐晃也跟著命令。
他們的命令還沒傳遍整個船隊,韓暹的士兵已經蜂擁沖了出來,在齊腰深至齊胸深的淺灘河水里,把船隊團團圍住了,隨后亂哄哄地沖了上去。
“放箭!”船里的連弩對著北岸來敵方向瘋狂掃射,普通弓弩也是箭如雨下,兩千名弓弩手的火力密度,倒也不足以在遠距離上就壓制住韓暹,但也著實造成了一些傷亡,讓韓暹軍士氣為之一窒。
隨著韓暹部頂著遠程火力傷亡,突到附近,糧船上的糧篷才紛紛揭開,徐晃手掣大斧,帶著三千長槍兵和刀盾兵,忽然出現在船舷兩側,紛紛捅刺涉水靠近的白波賊,個別沖得快攀住船舷往上爬的,也被刀盾兵斬斷了手指,慘叫落水。
韓暹一開始還不以為意,他知道主攻的一方一開始地形劣勢稍稍多承受些損失也是正常的,只要把敵軍斷為數截、讓太史慈首尾不能相顧,后續就好打了。
徐晃見他昏暗中沒有認出自己,連忙大聲怒吼打擊敵軍士氣:“韓暹狗賊休要猖狂!關將軍帳前先鋒徐晃在此等候多時了!你中了關將軍的示弱誘敵之計了!”
韓暹在亂軍之中聽得這么一嗓子怒吼,隨后官軍也紛紛吶喊起來,頓時慌了手腳。
“什么?我又中計了?不對,我為什么要說又?那我當初丟安邑那次究竟有沒有中計?”韓暹一時目瞪口呆,居然都琢磨不過來了。
如果關羽真的在,那就說明他這次中計了第一次放棄安邑的時候不是中計。
如果關羽不在,那就說明他放棄安邑那次確實中計了,而這次沒有中計。
既然怎么算我都最多只中一次計,為什么咱要被打擊兩次士氣!
韓暹很想把這個道理吼出來,說給全軍將士們聽,讓他們別怕。可惜韓暹嘴笨,這個道理他自己腦子里都還捋不順,要他倉促間說清楚穩定軍心,也是著實難為他了。
“不要慌!我們沒中計!我是說我們上次中了計這次就不可能再中計!都給我殺!為什么要退!”韓暹越來越語無倫次,他覺得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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