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的這次出使,稱得上是效果拔群,超額完成了任務。
跟袁紹談妥了交好意向之后,楊修其實也沒在鄴城多住幾天,就匆匆告辭回程了。
但即使楊修走得那么快,袁紹賣糧去關中的第一批糧船隊,甚至比楊修還更早抵達了關中,運去了數以萬石計的糧食。
之所以到得這么快,是因為這第一批糧食,是從袁紹控制的河內郡發出的,河內距離關中地區比鄴城所在的魏郡還要近很多。
袁紹在跟楊修約定之后的次日一早,就派出了快馬信使,到河內郡治野王縣,讓河內太守張楊親自督辦,發野王、懷縣、河陽、山陽四縣余糧,組織船隊與護軍去關中賣。后續等河北其他各郡的秋糧稅收收上來后,袁紹還會另外組織第二、第三批的賣糧。
船隊會順著黃河逆流抵達河東郡的東垣縣,然后陸路運大約一百里,到安邑、聞喜,轉入湅水,順流而下水運從蒲阪津再進入黃河、渡河抵達黃河西岸的渭河,就能到長安。
之所以要繞一下而非全程走黃河,稍微懂點地理的人都知道,那是為了繞過三門峽這個不可能通過的絕地。
東垣到安邑這一百里陸路的成本,著實比另外兩段四五百里的黃河水路還要高(河內到東垣四百里,安邑到長安五百里)。而且袁紹還特地派兵保護,確保安邑這段陸路不被饑餓的白波賊搶劫。
駐扎在黃河北岸黎陽港的淳于瓊,就被臨時就近派去保護張楊的糧車隊,七月下旬剛到的時候,當地的白波賊韓暹一開始不長眼,還派出一些兵力來搶,果然被淳于瓊擊退,斬殺白波賊數百人,韓暹這才消停了些。
而白波賊頭號賊首郭太,如今主要駐扎在河東郡以北的平陽郡,也就是后世的臨汾一帶,他跟韓暹事實上各自劃了地盤,所以也懶得趕幾百里路過來劫掠,韓暹也沒為這點小事向他求援。
考慮到跟劉備的暗中聯盟分贓約定,袁紹打算信守諾言,不染指河東郡,所以他在送楊修回去的時候,就跟楊修交代了——
除了這第一批糧食,會由淳于瓊負責護送,后續的賣糧,要劉備軍自己拿下河東,或者至少是掃清道路,否則要是半路被韓暹劫走了,也得照樣問劉備算錢。
楊修當然是滿口答應,還盛贊袁紹的仗義,表示他回去之后立刻跟劉備說,讓劉備立刻出兵。
盡管今年關中如此災荒殘破,軍糧短缺,劉備和李素荀攸商議的結論,都是不該再進行軍事冒險,以減少消耗。
但既然河東之戰是為了確保己方外貿糧道,那性質就不一樣了,哪怕多耗點軍糧也得打。而且只要打到河東,就可以在那兒駐軍一部分,直接在距離袁紹更近的地方就食,讓這些部隊吃的糧食少運一些路程,減少路上損耗。
不過考慮到山西西部的地形,除了一些狹窄的河谷平原之外就是呂梁山區了。所以要深入山區追剿白波賊殘敵、打游擊戰,那肯定是扛不住損耗的。
而且關羽今年也已經帶著主力部隊回益州了,以減少關中地區軍糧消耗。
所以估計最后劉備會派偏將徐晃帶點兵殺回老家,控制住蒲阪津安邑聞喜東垣一線這四座湅水沿岸的糧道縣城,至于河東的廣大山區游擊戰根據地,就等明年緩過起來,再帶著關羽重新打一遍吧。
關羽就是河東本地人,五六年前、入川前夕,關羽就是在河東好好掃蕩過一番的,還殺了楊奉李樂等賊將。如今再回去,光靠關羽的威名就能讓韓暹郭太不敢造次。
八月初五,覲見完袁紹后的第十四天,楊修好整以暇地趕回關中,走與糧船隊同樣的路線,由湅水經蒲阪津渡河入渭,抵達長安。
第一批袁紹糧船隊,在楊修抵達前一天也到了,幾萬石糧食已經清點入庫、交割完畢,按照“三石白米就能換一批寬幅蜀錦”的高價,換走了不少劉備軍的高端工業品。
隨著袁紹也加入賣糧支援關中的行列,長安城里被李素抬高到官方收購價四千錢一石白米、對外零售價五千錢的糧價,也總算因為市場經濟供求關系的規律,自然回落了。
袁紹和袁術的商人爭著賣糧,李素順水推舟把白米收購價從四千錢降低到三千錢,市場上的零售價也降低到了三千五百錢,比兩個月前的最高峰回落了一千五。
雖然仍是常年的將近十倍,但畢竟也算是給條活路,不至于餓死人了。
而且白米都降到三千五了,麥子就更便宜了,因為袁紹的產區河北是不產白米的,主要是麥面。面粉零售價跌破三千錢一石的大關,豆菽跌破一千錢大關,基本上就有活路了。
這堪稱漢末一次救災的壯舉——畢竟今年關中的災害,哪怕有救災,至少也導致近二百八十萬人歉收近半口糧,那就是一百萬人一年的糧食。
哪怕普通人維持最低生存時,不需要跟士兵那樣吃很多,但乘上可怕的人口基數和時間長度,總量也非常夸張了——按照士兵們每月吃一石半糧食算,饑民活命除個幾倍,至少也是一石糧食吃三四個月,這已經是熬稀粥喝了。
一個人一年至少三石,一百萬人可不是三百萬石——這已經比公孫瓚在易京囤的全部糧食還多好幾成了。再算上運輸損耗,可不得五百萬。
袁紹和袁術再支持,再逐利賣糧,實際上也不可能堵上那么大的缺口,兩家加起來能解決一半就不錯了。李素再想想辦法,讓百姓用樹皮草根雜糧蔬菜補一部分,再指望明年開春鼓勵百姓多種點速成作物、夏糧早點下來少撐兩個月,勉強也就撐過去了。
到了這一刻,關中那些始終“禮貌觀望”的世家,才算是徹底信服了李素的“宏觀調控”。原來李素不但懂抗旱滅蝗救災,也懂“吸引外貿進出口”解決糧荒,雙管齊下竟能把一個荒年的局勢穩住到這種程度。
一開始噴他“盤剝百姓把米價漲到那么高”的人,哪怕原先是懾于刀兵不敢公開噴,心里始終是嘀咕的。到了這一刻,所有人內心的嘀咕也才徹底平息。
就像后世范仲淹那個“漲價引誘外地人賣糧過來”的操作,在真相大白后終于欲揚先抑收獲了滿滿的盛譽。
“可惜右將軍已經貴為京兆尹,否則若是能擔任大司農,真是造福百姓造福朝廷。現在卻只有京兆百姓能受益于這樣的好官,真是京兆之幸,天下百姓之不幸啊。”
隨著袁紹的大批糧食運到,劉備也深感欣慰,他是知道民間疾苦的,所以撥出幾天時間,親自暗訪體察民情,探明百姓心聲。
五天之后,八月初十,劉備非常滿意地在北宮召見了李素,也召見了楊修,他要論功行賞。
其他一些文官幕僚得到消息,也是艷羨不已。李素已經沒什么可升的了,但楊修從一個無職郎官入仕,第一個任務就說服了袁紹這樣舉足輕重的強大諸侯,跟劉備保持一定程度的聯盟友善、周濟急困,這功勞可就太大了。大伙兒都紛紛猜測楊修能授個什么官。
賞賜之前,劉備也溫言問了楊修一些別的細節,主要是關于薛悌這枚棋子的效果的:“德祖,你說袁紹當時完全相信了曹操以薛悌、王必等內應,阻撓關中尋求外援賑災、阻撓我們聯結袁紹。
可如今你也回來五日了,為何還沒打探到袁紹有與曹操反目的風聲?也不曾聽聞袁紹至少派遣使者去弘農御前狀告曹操‘離間諸侯、阻塞王路’?”
楊修對答如流:“大王,袁紹肯不加限制地大量賣糧給我們,可見其心已明。但我觀袁紹貪圖眼前之利,往往不愿被突發的新目標打亂自己的計劃。何況,我此番出使,問袁紹示好買糧是明,其余在暗。
袁紹不想表現得跟我議論過此事,想等王必這邊的案情風聲漸漸自然傳到河北,他再有所反應,也是人之常情。我估計他會拖到秋末入冬,再假裝反應過來,然后先給陛下上書,陳述曹操的離間之惡,但既然隆冬不宜用兵,他至少也要明年才會有所舉動了。
我在鄴城時,探查過袁紹的本意,他今年原是打算公孫瓚徹底被滅后,轉而順路以大軍殲滅上黨郡張燕。先張燕而后曹操,也省了大軍往返奔波,白白多行軍浪費。”
劉備聽了,扼腕嘆息:袁紹這人,眼前的利益還是看不開啊,他只想著最近的利益有什么先吃下去,不太考慮“哪個敵人威脅最大”。
罷了,袁紹要是能看穿,徹底果斷豪賭,那就不是袁紹了。
劉備這才拿出一道旨意——當然不是他寫的,而是這五天里,他派人去弘農請來的。
劉備只是宣布:“德祖,我五日前已向陛下表奏你為大行令,陛下也正式回復、下旨允準了。日后還要繼續好生為朝廷效力!”
楊修心中一喜,隨后也覺得這是自己應得的,儀態得體地謝過了天恩。
“大行令”這個官職,在漢初的時候是非常高的,是九卿之一,總管漢朝對外藩蠻夷的外交事務。不過漢武帝之后,“大行令”改名叫“大鴻臚”,反而是原本“大行令”下面的“行人”改叫“大行令”,頂替了上官的舊名。
但即使如此,現在的“大行令”依然是“大鴻臚”下屬的第三把手,僅次于正千石的“大鴻臚丞”。
品秩雖然不高,只有六百石,但這畢竟是“外交部三把手”了,實權是非常可觀的,負責接待應對所有外國來使的具體工作。
劉備這也是看上了楊修這人出身高貴、口才也好,機靈聰明,適合這些外交斡旋的事兒,也算是人盡其用了。
旁邊其他文官幕僚一時竊竊私語:
“楊家這真是一門煊赫,將來說不定要五世三公了,楊德祖這才虛歲二十二啊,從閑職郎官升遷,第一步就是大行令,就出使了一趟袁紹求援,嘖嘖嘖,這升官速度,三十歲前肯定位列九卿了,四十歲還不是能到楊太尉的高度。”
“不能這么看,人家做事時間是不久,但這一趟出使,也算是至少多救活了幾十萬本該餓死的關中百姓,否則袁紹肯賣這么多糧食給咱?從這份功德看,給大行令也不為過了。
我估計要不是袁紹沒立刻跟曹操反目,所以大王才覺得未竟全功。否則的話,怕不是大鴻臚丞都有可能。”
當天散會之后,不少朝中比千石以下的文官,就紛紛跟楊修示好,笑稱他該請客慶賀升官。
楊修也不推辭,意氣風發地表示一定請客,但大災之年,還是不要鋪張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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