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
這幾句話,用來形容趙云此時此刻看到的景象、以及他主公和他敵人面臨的抉擇,再貼切不過了。雖然這幾句詩還沒有被人寫出來,趙云也不知道。
因為怕沾染疫氣,趙云特地讓士兵挑沒有投井宮女的干凈水井打水,所以等了半刻鐘才打來水。火堆里撈出來的那玩意兒也冷卻了一些,熔融的黃金已重新凝固,只不過是流淌在旁邊的地上凝固,那個角已經缺了。
等著打水的這點工夫,趙云心中也琢磨過了:黃金都能熔融而這東西沒壞,那估計不是石頭就是玉了。普通石頭怕是沒有被黃金鑲嵌的待遇,那不就只能是……
黃金的熔點不但比鐵低得多,甚至比純銅都低,溫度破千就能化。而且黃金是導熱性最好的金屬,極易吸收火焰的熱量。
所謂“真金不怕火煉”并不是指黃金不易熔化,而是指化學性質穩定,不會氧化發黑、不發生任何化學反應,你反復熔煉幾百遍,單質黃金還是單質黃金。
而“試玉要燒三日滿”,則是指唐宋以前的傳統玉(和田玉)比熱容高、導熱性差,這才有“冷玉燒三日不暖,暖玉凍三日不寒”的夸張傳說。
很多現代人不理解古玉的這種物理特性,主要是因為明清以后流行的是翡翠,也就是緬甸玉、硬玉,翡翠的比熱容與導熱性沒有那么鮮明的特色,也就導致后人不懂。
但唐宋以前流行的是和田軟玉,以漢朝為例,21世紀的游客還能在陜西歷史博物館看到“皇后之璽”,那就是一塊西漢的后宮璽印,用的是和田羊脂玉。而先秦的和氏璧,工藝選材思路應該也是與之一致的。
趙云用濕麻布擦拭了一下,把層層木頭和布料焚燒的灰燼擦去,果然露出了羊脂玉的色澤。
趙云知道這定然是極為貴重的東西了,奈何他不認識印璽篆文,想了想還是讓親兵喊來關羽一起看。
關羽很快就來了,他文化水平還是高些,畢竟古書讀得多,對歷史很精通稍微一看就肅然頷首:“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那該是傳國玉璽了,與《史記》所載李斯為始皇帝所書印文一樣。”
關羽警覺地左右看了兩眼今天他要是自己就是實質上的一方諸侯這事兒可以直接拍板決定如何處置。
但問題是,他只是因為劉備當初被皇甫嵩勸阻擠兌、不能親自討董才只能詐稱自立的漢中太守,實質上他還得效忠劉備。劉備親自沒來這么大的事兒怎么好直接決定?
趙云也意識到了關羽的沉默是為什么想了幾秒鐘,勸道:
“此物雖然珍貴,卻也是取亂之源,不可不慎。依我之見雖然此處這些親兵都是從征張舉時就跟了多年的袍澤心腹,不至于有人泄密,但還是坦蕩一點,事無不可對人言,跟朱公說明一下然后再送回漢中,請朱公定奪。”
趙云很清楚玉璽雖然代表天命,但從來沒有因為玉璽就能得到地盤的還得自己實力、天下人望到了那個程度才行。
所謂德不配位,必有災殃玉璽唯有德者居之。
如果私藏被人發現罵名、攻擊會源源不斷而來劉備素來忠義的表現也會被人抨擊。
這次來雒陽救火、拯救河南尹殘余百姓,本來就不是圖利來的,而是為了“市義”,向全天下昭示“董卓害民,劉備救民”的壯舉。
這個事跡傳遍天下,沒撈到實體利益也無所謂的。將來劉備以順誅逆,無論打到哪里,首先民心基礎就能好很多,這是隱性看不見的收益。
反正討董的軍糧都是袁術、孫堅出的,劉備就損耗點兵力、兵器,付出代價也不大。
既然如此,關鍵不是是否拿下,而是不能做出“私藏后被人戳穿”的事兒。
拿也要大大方方坦坦蕩蕩的拿。
事實上,正史里的孫堅也沒有因為拿玉璽的事兒被反噬,他完全是奉袁術之命主動進攻劉表被殺的,不是演義里那樣劉表為玉璽而攔截他。正史上也不存在“袁紹讓孫堅把玉璽留在盟主處”的翻臉交涉,因為本來就是兩路人。
無非現在關羽、趙云跟朱儁、孫堅暫時聯手了,才冒出這些外交細活兒。
關羽想了想,謹慎追問:“伯雅有沒有說過‘如果得到了玉璽該如何處置’的預案?”
趙云啞然失笑:“這怎么可能提到,軍師又不是神,他能想到如何防治董卓縱火、防止大災之后有大疫,已經是人智的極限了。傳國玉璽失落于十常侍之亂,已近兩年,誰能想到董卓刮地三尺這么多遍,都沒得到。
或許這也是天意吧。誰讓主公與軍師仁善呢,還會想到大災之后防止瘟疫流行,把死者全部收尸火化,才有這收獲。那些只圖財物淫掠百姓、殺而不埋的禽獸,才不配得此。
天子如今還在董賊之手,以此名義暫時不歸還被董賊挾持的朝廷,待迎回天子再奉還朝廷,也是天經地義的。唯一能商榷的,無非是留在朱公這個河南尹手中,還是暫留主公手中。”
這么一分析,關羽覺得大義名分的事兒確實捋清了,便撫髯點頭:“既如此,請朱公商議。”
孫堅就不用請了,一來是孫堅兵力損失很大,原本兩萬多兵馬,在轘轅道被胡軫、呂布埋伏廝殺了半天,前軍死傷逃散極為慘重,好多屯甚至曲都成建制地逃進嵩山。戰后還有戰斗力的只剩一萬左右,還大部分是黃蓋所領的后軍。
所以孫堅現在哪怕跟關羽趙云動武,也是絕對打不過的了。更何況程普殘了一條手臂、韓當重傷躺著療養,孫堅現在敢異議動手就只能父子倆親自上陣了。
大義名分方面,孫堅也只是外鎮太守,來雒陽比關羽晚,救火也不是他救的,東西也不是他找到的,怎么看都不用通知他。
但朱儁不一樣,首先他是孫堅的老上司,跟皇甫嵩、盧植平輩,是匡扶大漢的三杰,而且他作為撥亂反正的河南尹,有接應諸侯聯軍上洛的功績。朱儁對于雒陽地區有天然掌管權,這地方發掘出來的東西,就算不給他保管也要說一聲,才顯得坦坦蕩蕩。
朱儁很快被請來了,關羽就在第一現場,直接跟朱儁攤牌:
“朱公,我軍掩燒宮人尸首、防治疫氣,得了此物,似為傳國玉璽。如今天子蒙塵,此神物想必是不想落入十常侍與董卓之手,才天意隱遁兩年。既是天意,也不便立刻歸還朝廷,當于驅除董賊之后再還,朱公以為然否?”
朱儁眼神一下子瞪大了:“傳國玉璽?不會有錯吧?讓我看看。”
趙云小心翼翼地解開給他看了一會兒,朱儁想來想去,應該沒有問題,誠懇答道:“確是此理,此物當于驅除董賊后歸還朝廷。”
關羽拱手:“既如此,我等也實不相瞞。關某雖以漢中太守之名起兵助袁公路、孫文臺并力討董,實為受吾兄征西將軍之命,這一點朱公應該也看出來了。
吾兄之所以不親自討董,只為當初北出陳倉時,受車騎將軍皇甫公勸誡,讓他注意漢室宗親的身份,以免被人誤會入京勤王是行七國之事。他這才在使中郎將李伯雅勸諫下,想到了‘行善不留名’的兩全其美之法。
但今日既得玉璽,關某不能自主,還要帶回漢中與兄長商議存留之法。朱公若想以河南尹身份代朝廷保管,還請去漢中商議——由此南下南陽、走上庸道回漢中,也不太遠。”
朱儁慎重想了想:“我雖為河南尹,董賊走后多日,我也不曾發現此物,想必是天意。而且司隸殘破,百姓殘余不過二三十萬,我麾下剩余士卒不過數千。
如若董賊知道此寶重新出世,我又如何保得住。還是交由征西將軍暫時代為保管,借蜀道險遠,定能使董卓不敢妄圖。何況征西將軍曾任宗正,在宗室暗弱之時代為保管,本就是朝廷成法。”
趙云心細,在旁邊建議道:“既如此,倒是好辦,但還請朱公與我等設壇盟誓。云長兄可代表我家主公宣誓:待天子不被賊臣挾持之日,便將此璽歸還朝廷。
而將玉璽交由征西將軍保管,也當是上洛的討董諸侯與撥亂反正的河南尹公議之論——這也是為朱公好,只有這樣設壇盟誓了,董賊知道玉璽不在你處,才不會再派兵東來殘害司隸。”
這是兩全其美的辦法,也好幫還留在司隸的朱儁免禍。
朱儁想了想,舉一反三:“幽州牧劉虞也曾任宗正,且為時最久、威望最高,可惜太遠。劉焉也曾任宗正,但居然枉顧國恩,以致不得善終,就不提他了。還有劉表,近在襄陽,可快馬使他派遣別駕北上,公議參加見證,附議支持征西將軍暫時保管玉璽。”
關羽和趙云一合計,覺得也沒問題,反正快馬加鞭往返也就五六天。
劉表如今坐穩了襄陽、南郡兩個郡,還在跟江夏黃祖談條件,基本上荊北三郡都拿下了,只是黃祖的依附程度比較低,還有點半自立的趨勢。劉表還是非常需要外援的,他又完全沒資格拿玉璽,讓他派伊籍來表個態,分給他幾百匹戰馬的戰利品,也就夠了。
趙云前幾天在對付胡軫、呂布的背刺之戰中,最后又繳獲了兩三千匹西涼戰馬,孫堅也繳獲了一千多,還有大量兵器。
分五百匹甚至一千匹馬給劉表,買他表個態,也顯得“讓曾任宗正的劉備代管玉璽”是列為“前宗正”公推的結果,不是劉備自說自話。
這邊清理廢墟、安民善后、在皇宮里搭壇盟誓,本來就要準備時間,等得起。
六天之后,一切準備妥當,劉表的使者伊籍也是日行數百里,快馬加鞭趕來,最終關羽、趙云、朱儁、孫堅、伊籍在雒陽當眾盟誓交接,還請了數萬河南尹百姓參觀。
雒陽城里得百姓只剩幾千人了,那數萬人有七八成都是偃師、緱氏、河陰等鄰縣找來觀禮膜拜的。
劉備就君子坦蕩蕩地收下了玉璽保管權。
這里面唯一的損失,可能就是將來無法讓袁術快速成為天下公敵了,但劉備自己是沒有絲毫損害的,純粹有利無害。
但誰讓這兒沒有穿越者呢,只要李素沒法開口,沒人會為了陷害袁術而做局,這事確實超出李素的遙控范圍了。他只能在成都靜靜等待,另行籌劃將來如何最大化利用這顆玉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