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龍抬頭。
大小渝水河畔,寒風依然凜冽,一群群數以千計的流民,無助地聚居。有的每天想辦法下河撈魚,有的想摘點開春剛冒芽的野菜。
但因為人多菜少,一點野菜嫩芽都有可能搶破頭、釀成群毆打出人命來。
其中也有一些是陽樂縣本地的富戶,去歲勉強藏下一些梁、麥的種子,可眼看著面前的亂象,很多人明知再不下種有可能錯過農時,也依然猶豫不敢種植,看著成熟的農田白白擱置。
萬一剛撒下去的糧種被人挖了呢?萬一被其他雙目血紅的流民發現你居然還藏了種子,要分大戶呢?
所有人都如此絕望,尤其是去年從了賊帶了路的,偶爾悲從中來時還有幾分力氣,紛紛仰天號哭:“天殺的張舉張純,怎么就瞎了眼跟著那群豺狼,還不如朝廷在的時候呢。”
更多的則是連哭都不肯哭,節約一點體力。
哭,容易餓得快。
魯肅和田疇在小渝水西岸、陽樂縣南的荒田開展工作時,首先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魯肅生在東海郡,那兒好歹是溫暖膏腴之地,第一次看到如此慘狀,也是頗為不忍。
他讓下屬的小吏們立刻開始宣傳:
“劉府君開賑了,愿意種地還債的都來聽聽。劉府君從軍糧中撥出口糧,每丁每日一升粟,秋收后還兩升。朝廷租給耕牛,牛租為收成的四成。缺乏農具和種子的另算。
愿意屯田的最多可占荒田百畝,先到先選,取竹籌占田。渝水兩岸的田土都是熟田為主,當年就能有收成的,可不要錯過了。”
如果是開坑完全沒人種過的荒地,魯肅開出這樣的條件當然很少會有百姓答應,因為第一年開荒基本上種不出什么東西。
但大小渝水兩岸本來就是熟田,只是因為戰亂、百姓逃散、本地人也被搶光了種子和口糧,這才導致的荒廢,地質本身不差。
遼西走廊四百里長,也就靠近大小渝水沿岸這幾百平方公里的耕地質量好了,仔細丈量算算,起碼相當于后世一兩百萬畝,折合漢畝七八百萬(漢畝一畝只有不到現代0.3畝,漢朝默認百姓每丁占田百畝,折合后世2728畝)
所以哪怕按照每正丁占田百畝計算,這些地也足夠安置八萬人了。如果能進一步把對岸和大渝水的田也開發出來,渝水中下游滿足二三十萬壯丁耕種不是問題。
劉備原本帶來了兩萬俘虜民夫,再加上這兒三四萬流民,光小渝水西岸是可以安置下的。
聽了劉備軍小吏們的呼喊,饑民們眼神中瞬間有了生氣。
沒有人覺得“現在給你糧食,秋收后雙倍償還”有什么高利貸的,反而覺得利息非常合理。
劉備軍從海路用糜家商隊的沙船把糧運來,不要成本的么?糜家不要賺錢的么?
這可是救命糧,秋收后雙倍償還太應該了。同時代其他地主豪強乘人之危時下手還要狠毒得多呢。
“我等愿意屯田!府君大仁大義給口吃的吧!只要勉強活得下去就行!”
“慢慢來!不許亂!全部排好!田界朝廷重新劃分了,到時候按序耕作不要撈過界!分在同一排的五戶為一保,每保自行選出一戶為保長,負責管府君租給的耕牛、五戶之田統一耕地!”
為了防止管理混亂、強取豪奪,給這些流民授田時不但要發給登記了田產位置信息的竹籌,甚至還得在百姓手臂背側刺字、用官印烙一下。
也幸虧是刺在手臂上,并不是為了侮辱人,只是確認產權防止“地契”被他人搶奪導致混亂。而這些百姓本來就等著餓死了,也非常配合,反正手臂上穿上衣服就蓋住了,無非一開始疼一下。
快餓死的人,誰還在乎刺字疼不疼。
刺字的辦法是魯肅和田疇想出來的,也是確權明責,為了大家好。要是不刺字,就憑這些流民誰也不認識誰的治安狀況,說不定秋收之前很多人就會被殺害奪走“田契”,刺在身上好歹保證了他們的人身安全,不會被殺人奪寶。
李素在聽說后,倒是沒有反對,只是出于不忍,教給了魯肅十個身毒國數字,讓他轉教給刺字的小吏。
讓他們編號刺字的時候可以少刺幾個筆畫,這樣小吏們輕松、干活速度加快數倍,饑民也少受些皮肉之苦。
所謂身毒,也就是印度了。所以身毒數字就是阿拉伯數字,三國時代印度那邊早已發明了。李素此舉并非賣弄,純粹是出于仁義。即使流傳開去,也是簡化了全國上下的記賬便捷性,就當是一個世界性中立BUFF吧,無形之間功德無量。
在魯肅和田疇的兢兢業業之下,二月上旬這幾天,數萬來投流民的屯田總算被安排了下去,數百名小吏個個累成狗,每人要給好幾百戶辦理手續、還要發放口糧種子做賬、分配租牛。
但好在是沒怎么耽誤農事。等有收成之后,這些人就可以反哺,也不會再拖累劉備軍的軍糧了。
為了兼顧收獲速度,田疇建議不要全部種主糧,多種一些可以較快收獲又容易勉強果腹的熟菜。
而在主糧品種選取方面,魯肅則力排眾議,建議把沿河最好的地塊種植上水稻——魯肅也是親自到一線調研之后,發現大小渝水沿河的春季灌溉條件是很好的,水量充足,所以可以種比小麥更加高收成的水稻。
事實上,后世東北地區也確實是水稻的主要產區之一,而河南河北才是小麥主產區。
這就是因為東北水利一旦建設起來之后,其實是非常適合種長生長期的高產稻的。只是漢末水利不好,所以只能是沿著小渝水河岸、縱深不超過一兩里地的沿河地塊能種種稻子,還得專門處理一下堰口。
魯肅的建議一開始沒人敢響應,因為劉備陣營其他人都是北方人,從來沒種過稻子,聽說居然要在遼東種稻,也是非常抵觸心里沒底。
最后還是李素知道點歷史,仔細盤問了魯肅、向魯肅確認他在東海郡時,是否真的親自對水稻農事非常了解,得到了魯肅的肯定回答后,李素才支持了魯肅的觀點。
有了李素的肯定,早已對李素無條件信任的劉備才保下了魯肅的決策。
田疇也連忙做好配套工作、還分出上百名小吏集中突擊學習《四民月令》,以免北方農民不會種稻而耽誤事情。
所有人都忙得熱火朝天。
連李素這種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也再一次在這個春耕農忙季,親自巡查勸農了解情況,忙得股無完胈、脛不生毛。
大渝水東岸,昌黎城內。
烏桓難峭王和他的謀士閻柔,這幾天著實有些看不明白。
自從一月底,劉備軍前進到小渝水西岸扎營、穩扎穩打固守后,他們就以為劉備快對徒河、昌黎發動進攻了。
劉備是穿過四百里無人區來討伐的!怎么可能打持久戰!就算劉備有錢有糧食,運不到前線不也是白搭!
沒有人比烏桓土著更懂四百里無人區對后勤的拖累有多可怕!
所以,盡管叛軍也缺糧,但他們相信劉備是更缺糧的一方!等,對叛軍更有利!
只要劉備渡河,哪怕劉備的兵更精銳,也會遭到半渡而擊的懲罰,還會受到徒河城與昌黎城的掎角之勢夾攻威脅!
劉備敢全軍主攻徒河城,昌黎的難峭王主力就會迂回捅劉備的菊花!
可惜的是,這一切想的很好,卻沒有變成現實。
劉備的消息封鎖做得很好,難峭王派去打探軍情的斥候,經常被同樣巡哨斥候的趙云射殺。
要是那種只有幾十人規模的小隊斥候,不幸撞到了趙云,更是往往會被全殲殺害!一個活口都回不來!
這樣的情報不對稱環境,導致難峭王和閻柔直到二月底為止,都還不知道劉備在小渝水河口的水寨中、囤積了大批從海路運來的軍糧。
糜竺家的船隊,很多都選擇傍晚時分入港卸貨、黎明拂曉之前又回去,虛虛實實,根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船來,偶爾有幾條船被發現,以對海運毫無概念的烏桓人的見識,一時也理解不了其威脅程度。
至于小渝水西岸正面的屯田,保密倒是更難做一些,但因為二月份剛組織下種的時候,禾苗都還沒發芽呢,就算看到大批人活動,烏桓人也以為是漢軍在修筑工事,或者搞什么別的無用功。
誰讓流民只有從遼東流向遼西、卻一個回頭流的都沒有呢?劉備對饑民如此仁慈,但凡來了的都留下不肯走了,哪怕有一個人在劉備這兒覺得過得比烏桓人統治下更苦、知道這邊情況后再二次反叛回烏桓人那邊,那烏桓人也能更快掌握情報。
只能說可惜了,這樣的饑民一個都沒有。
難峭王一直等到三月份、南岸原本被荒棄的田地,都長出半尺高的禾苗了,才算反應過來——原來漢軍在屯田!
“什么?漢軍居然把那些饑民全部收容了?還組織他們屯田?怎么可能,劉備要穿過四百里無人區給前線供糧,就算有海船,他運糧的損耗居然會這么小?耗得起這樣跟我們久戰?”
難峭王知道真相后直接懵逼了。
“打算等劉備被無人區運糧損耗拖垮”的他,反而白白損失了趁劉備立足未穩先進攻的良機。
“大王,不如過幾日就組織騎兵,渡河沖擊,踐踏搗毀漢軍的屯田吧?”閻柔主動出謀劃策。
難峭王來回踱步:“毀田有什么用?漢軍能屯田,說明劉備的糧食至少能撐到八月份!就算破壞屯田,也只是破壞敵軍八月份只有的糧食供應。但我們自己的糧食都不一定撐得到八月份了!
至少也得等春耕忙碌結束后,夏天把這些屯田奪過來,保護到秋收搶割。漢軍太卑鄙了,去年搶收青黃麥、害得遼西麥農幾乎絕收,這教訓還小么?”
兩人正在商議,又有斥候來報:“報!回稟大王,漢軍遼東都尉關羽,率領數千人馬,今日拂曉渡過了小渝水,在河東岸扎營了,還擺出陣勢,似乎是要沿河機動,阻止我軍渡河破壞漢軍屯田。”
難峭王的表情瞬間變得非常匪夷所思:“關羽居然還敢主動渡河、阻止我們渡河?哈哈,關羽能有多少人馬?”
斥候:“大約三五千人。”
難峭王壓抑地獰笑:“來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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