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云聽見馮紫英來了,便趕緊起身了。
特別是聽見是從后門廊橋過來的,史湘云就明白了對方多半是先去了探春那里,再來自己這里。
來的目的不問可知。
心中感動,但是更多卻還是感觸唏噓。
想當年自己陪他一道下揚州,一同陪伴寬慰林丫頭,在船上也是相談甚歡,
再后來又談及了自己的婚事,對方也是頗為自己考慮,再后來卻因為訂親林丫頭,娶妻寶姐姐,似乎就有些淡了下來的味道。
到最后卻因為最早原本是二姐姐和孫家有意聯姻,到最后卻陰差陽錯成了自己。
這場姻緣從一開始她就不愿意,
甚至為了此事還去求過老祖宗,只是婚姻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自己無父無母,
就只能是叔叔嬸嬸們做主,便是老祖宗也插手不得。
前程往事點點滴滴在湘云心中浮蕩,卷起萬般愁緒,現在自己這場婚姻卻成了一個揮之不去的災難。
叔叔倒向了南京偽朝,在史湘云看來倒也無可厚非,她不像其他人那樣淺薄狹隘,南京和朝廷之間的紛爭說到底就是張家人自己的爭奪,伯父和侄子之間的帝位之爭罷了,南京未必就真的會輸給朝廷。
只不過像她這樣的弱女子卻無辜被卷入其中,自己的一輩子就這樣被隨意的毀于一旦,甚至根本就沒有人在意。
到這個時候,湘云才發現,自己叔叔嬸嬸們早就做了安排,在孫紹祖返京,
也就是鐵網山秋狝之前兩日,
便悄悄地離京南下了,只丟下孤零零的自己,而孫家也從未考慮過自己。
或者說,
自己本來就是作為他們的一個棄子和幌子留在京中迷惑人罷了。
這種被遺棄拋棄的感覺一直縈繞在湘云心中,以至于這一段時間里她都是郁郁寡歡而又彷徨無助,人都清減了許多。。
讓她感到驚訝的是,這兩日她發現前段時間一直和自己一樣多愁善感甚至以淚洗面的珠大嫂子似乎一下子恢復了正常,甚至活泛了許多,言談舉止間也是鎮靜平和了許多。
和自己說話時也多是鼓舞激勵的口吻語氣,什么車到山前自有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車轱轆話也不斷從她嘴里蹦出來,讓湘云很是驚異不解。
前幾日還在自怨自憐,要不就是為蘭哥兒的未來彷徨,怎么才兩日就變得這般樂觀了,難道突然間就看淡想開了?
可以湘云對珠大嫂子的了解,她不像是能看開的人啊,尤其是涉及到蘭哥兒。
李紈的變化讓史湘云很是困惑,她也懷疑李紈是不是得到了其父李守中從南京那邊的消息。
是覺得這場劫難也許很快就會隨著南京對朝廷的勝利而消解,賈家就可以重新恢復昔日榮光?這就不得而知了。
馮紫英看到史湘云時也有些訝異于對方瘦了不少,但是氣質看上去卻更沉靜。
或許是這段時間的煎熬讓這個丫頭迅速成熟起來了,這種寧靜淡泊的氣息馮紫英以前只在沈宜修身上見到過,不過沈宜修是寧靜淡泊中蘊藏著幾分活潑,而此時的史湘云卻是有幾分郁郁。
“云妹妹身子不大好?”見到史湘云,馮紫英展顏一笑,史湘云卻是福了一福,“見過馮大哥,也沒有什么不適,就是jing神有些不濟,昨晚沒睡好。”
史湘云把馮紫英讓了進屋,徑直把馮紫英引到了自己屋里花廳坐下。
翠縷把茶奉上,順帶還帶了幾份茶點。
“可還是因為家里的事兒?”馮紫英看著史湘云,正色道:“愚兄剛從三妹妹那邊過來,也和三妹妹說了,三妹妹也是愁眉不展,但是經過愚兄一番開導,心情已經好了許多,云妹妹和四妹妹這邊,愚兄也要一一說到,否則愚兄難以安心。”
史湘云眉宇間的郁郁被馮紫英這番話消減去不少,俏眸圓睜:“不知道馮大哥是怎么勸說探丫頭的,之前她還在我面前長吁短嘆呢。”
“黎明前的黑暗固然駭人,但是終將過去,……”馮紫英有些俏皮地來了一句,然后才又道:“那云妹妹又擔心什么呢?”
“馮大哥,小妹的擔心難道還不夠么?”史湘云臉色多了幾分陰霾,眉目間愁緒籠罩,“像小妹這樣和朝廷叛逆訂親,叔叔一家也是叛逆,便是托身的賈家亦被牽扯進去,也許小妹能擺脫厄難的唯一可能就是南京偽朝獲勝吧?”
馮紫英有些驚訝于史湘云的大膽放肆,認真看了看史湘云的眼睛:“云妹妹真的這么想?”
“馮大哥面前,小妹難道還有什么不好說的?再說了,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小妹還有什么不敢說?難道對朝廷歌功頌德一番,朝廷就能免除施加于小妹身上的種種厄難?小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然后就變成了這樣,我甚至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叔叔就把婚約和孫家定下來了,可我有反對反抗的機會么?”
史湘云話語里已經多了幾分憤懣,臉頰也慢慢紅了起來,眼眸也浮起一層水霧,連話語都有些哽咽起來,顯然是情緒有些激動。
對于史湘云的激憤馮紫英倒是很能理解,一個孤女原本已經在賈家這邊寄居幾年了,若是換到現代社會,幾乎就是和史家沒多少關系了,卻還是被史鼐史鼎這兩個不爭氣的叔叔給禍害了,而且還禍害得如此慘,而云丫頭卻又是一個爽直脾性,自然是憤憤不平。
這種不滿和怨氣甚至也都針對朝廷而去,這換了其他姑娘們可是不會甚至是不敢往那邊想的,便是探春都做不到,但這丫頭卻敢。
見馮紫英不做聲,史湘云稍稍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掠了掠自己額際散亂的發梢,“馮大哥怎么不說話了,您不是要來給小妹鼓舞打氣么?”
馮紫英苦笑,“云妹妹巾幗不讓須眉,愚兄發現竟然沒什么好說的了。”
史湘云忍不住破泣為笑,眼睫毛上的露珠顫栗欲滴,嘴角卻向上翹起,“馮大哥,是不是小妹的話太過憤世嫉俗離經叛道,把馮大哥嚇住了?這可不像小妹心目中的馮大哥啊。”
馮紫英身子微微后仰,劍眉揚起,“那愚兄在云妹妹心目中本該是什么樣的呢?”
史湘云臉頰微微一燙,深吸了一口氣,直勾勾地看著馮紫英:“在小妹心目中,馮大哥既是重情重義的謙謙君子,又是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大英雄大豪杰,還是知情達意的如意郎君,……”
這最后一句話聲音已經小下來,如同蚊蚋,而湘云的臉頰也是紅如夕陽照耀下的晚霞,一雙妙目也已經轉向一邊,不敢再看馮紫英。
馮紫英心中劇震,他沒想到自己這不經意地一問居然迎來了這樣一個回答,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甚至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花廳內一陣寂靜,只有廳外蕭索秋風掠過溪畔帶來的風聲,還有那懸掛在飛檐角下的風鈴發出的叮當聲。
“承蒙云妹妹看得起,倒是讓愚兄有點兒惶恐不安了,……”
馮紫英琢磨了好一陣才算是擠出兩句話來,望向已經轉過頭看著窗外故作鎮靜的史湘云。
他慢慢感受到了了史湘云此時的心境。
也許是意識到這一生二人再無復有交織的可能,意識到她自己即將淪為犯婦,甚至她的境況可能比探春、惜春他們都更糟糕,或許探春惜春她們還不至于被打入教坊司,而她史湘云卻是極有可能的,因為她的未婚夫君是偽朝叛將,她的兩個叔父一樣是,這種最惡劣的典型不用來殺一儆百,蓋等何時?
既然后半生不復有交織可能,自家可能變成人盡可夫的教坊司娼妓,那這等情形下原本就是個爽直大膽的心性,又有什么不敢說的呢?
“馮大哥,小妹只問一句,從那一日下江南到現在,你可曾對小妹有過一絲動心?小妹不想要聽任何同情憐憫的話,那只會讓小妹更難受,小妹只想要聽您一句實話。”
看著史湘云直勾勾的目光盯著自己,馮紫英心里倒是十分坦然,他無需隱瞞或者撒謊,本來就對史湘云動過心,只不過囿于種種緣故而從未表露出來罷了,現在既然史湘云逼宮,他又何須遮掩?
“當然。”馮紫英清亮的目光里沒有半點回避:“妹妹的爽直英武,不輸男兒的豪邁仗義,都讓愚兄怦然心動,去江南時愚兄就在遺憾未能早遇上妹妹,后來回京之后,愚兄也有過一絲奢望幻想,但都因為諸多束縛,只能藏于心中,……”
史湘云臉龐越紅,目光卻是越發晶亮,“馮大哥此番話可是出自真心?”
“字字真金,絕無虛言。”馮紫英毫不猶豫地回應。
“那小妹此生亦無憾了。”史湘云站起身來,似乎要做出某種決定,看了一眼門外,最后才走向門口,曼聲道:“翠縷,我要和馮大哥說一會子話,這會子便是什么人來,都不要讓他們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