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風流人物

庚字卷 第二百零三節 意想不到

北地士人對于葉向高和方從哲聯手把持朝務十分不滿,而這個不滿不僅僅集中于此番人事上的安排江南士人居于絕對主導地位,還在于江南士人在安排這些職位時的任人唯親。

七部尚書加都察院左都御史八個關鍵職位,北地士人僅有崔景榮獲得了工部尚書位置和張懷昌獲得了兵部尚書位置,湖廣官應震獲得了商部尚書一職,這三個位置的地位重要性都是居于后列的。

其他像五個尚書和左都御史位置,皆被江南士人把持,在這種情形下就連齊永泰都有些壓制不住自己這個群體中同僚們的不滿了,雖然他們也知道這本來就是現實實力的反映。

八個位置的分配基本上可以反映出當下在朝中江南、北地、湖廣士人的勢力大小。

如吏部和戶部兩個最重要的尚書位置就是由江南士人高攀龍(南直人)屬于南直隸——浙江士人聯盟掌握,戶部尚書黃汝良(福建士人)則是由江南士人中福建——江右(江西)士人聯盟掌握,刑部尚書劉一燝是江西人,同樣屬于福建——江右聯盟。

倒是左都御史張景秋和吏部尚書顧秉謙這二人雖然都是南直人,也算是江南士人,但這二人都是和皇上關系尤為密切,葉方二人對其二人的影響力有限。

現在京畿之地的物資大部分都來自外埠,其中日常用品如絲、布、茶、藥材以及各種南貨大多來自江南,糧食則大部來自于湖廣,部分來自臨近的如北直隸和山東的其他府州,其自身根本無法支撐供應其城中這一百多萬幾乎全靠外部供養的人口。

可以說漕運斷上三天,京中就要謠言四起,斷上十日,京中部分物資就要開始短缺,斷上一月,只怕京中糧油鹽這些關鍵物資就不得不限制供應,斷上三月,那就是災難了。

現在孫居相提出了順天府尹吳道南的庸碌無為問題,也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怒火,紛紛攻訐葉方二人的任人唯親。

倒是喬應甲知曉其中奧妙,緩緩搖頭:“伯輔,吳道南能坐上順天府尹位置,也不完全是葉方二人的力挺,這里邊也有皇上的意思,吳道南素有文才,在江南和京師的才名頗盛,只是無治世之能,沒見著壽王、福王、禮王和祿王幾位都是經常跟著吳道南出入咱們京師城中各種詩會文會,這是在養望博名啊,皇上吃了不太受士人待見的虧,一直心存遺憾,現在能有機會讓幾位皇子跟著吳道南博取名聲,贏得京中和江南士人的歡心,自然是天大好事,至于京畿治安不靖,流民艱難,相比之下就可以擱在一邊了,……”

喬應甲的一席話讓在座眾人都陷入了沉寂,齊永泰是明白其中道理的,但他作為閣老自然不能說,但喬應甲就沒有那么多忌諱了,他是御史,便是皇上有過一樣可以上彈章,雖然他不可能這樣做,但是在內部講一講還是沒問題的。

張懷昌、崔景榮、王永光、孫居相和韓爌等人都沒有想到這一點,這才明悟過來,難怪葉方二人不肯動吳道南,這也是用來影響下一任皇上的重要舉措,影響力就要從現在開始培養,這一手可稱得上高明。

王永光神色復雜地看了一眼坐在最末端一直未曾說話的馮紫英,緩緩道:“紫英,若是有機會,京師城中這些文會詩會你也不妨去參加一下,我聽說幾位皇子都曾經多次邀請你參加各種文會詩會和飲宴,縱然不喜,但是也需要做出一些犧牲,……”

王永光這幾乎是代表著整個北地士人群體向馮紫英建議了,與江南士人的競爭在每一個方面都要及早著手,否則日后一旦一個親江南士人的皇帝繼位,那么本身實力就不及江南的北地士人的地位只怕還要更艱難。

包括齊永泰和喬應甲在內所有人在交換了一下眼神之后,都緩緩點頭,顯然是認同王永光的意見。

馮紫英沒想到火一下子燒到了自己身上,有些發懵地抬起頭來,“呃,諸公,這個學生的詩文之才委實不堪,……”

“哼,你不是素有急智么?在恩榮宴上懟得王象春啞口無言,我還聽說王子騰書房中有一副字,花繁柳密處,撥得開才是手段;風狂雨急時,立得定方見跟腳,是你寫的?這兩句,連我都覺得有大氣象啊,還有,大章和伯雅來我這里說起去年你們賞梅時,你做了一首《卜算子·詠梅》,我聽過,格局氣度怕是你們這一科里無人能及吧?還在我們面前藏著掖著?”

喬應甲冷冷地看著馮紫英,語氣不善。

馮紫英張口結舌,恩榮宴風波不說了,都知道,沒辦法,但沒想到鄭崇儉和孫傳庭這兩個家伙居然把自己給賣了。

但兩人都是山西士人后輩,去喬應甲這個山西士人領袖那里去拜會也理所應當,至于推崇自己就更正常了。

倒是王子騰書房中這幅字,已經有些年成了,怎么就被喬應甲知道了?

王府中難道也被都察院盯住了?

這不該是龍禁尉的活兒么?

眾人頗為吃驚,大家都知道馮紫英的長處強項,沒想到居然還能有這般本事,王子騰雖然是武勛,但這兩句話卻稱得上絕佳,還有什么《卜算子·詠梅》,于是都紛紛問道。

喬應甲便把這首詞說了,在座的都是進士出身的士人,縱然詩文才華不一,但都不是馮紫英所能比的,可這首詞還是讓他們大有驚艷的感覺。

齊永泰面色好看了許多,先前的煩悶心情緩解不少,點點頭:“紫英,我知道你不喜詩文,認為是小道,但咱們士人立德立功立言,詩文一樣是不可或缺的,你不必太過醉心于其上,但是如有孚所言,有些文會詩會還是可以參加,而且也不會有人過分要求你每次都要有什么新作出來,……”

“是啊,單憑這一手詠梅都可以讓人傳唱許久了,沒有人敢隨意挑釁,……”孫居相也點頭。

“但紫英現在在永平府,回京時候很少啊。”王永光不無遺憾地道:“三年觀政,紫英浪費了不少機會。”

崔景榮卻若有所思地道:“乘風兄,我記得順天府的府丞不是一直空缺么?吳道南心思都在其他事情上去了,才會導致順天府現在的情況一塌糊涂,而治中梅之燁雖說出自麻城梅家,但他與梅之煥差距可有點兒大,差強人意吧,一個吳道南,一個梅之燁,這要說偌大順天府三駕馬車,一個瘸一個跛,還有一個缺位,這順天府的情況怎么可能搞得好?”

崔景榮話語的指向就很明確了,在場幾個人都是微微意動,喬應甲也反應過來,摩挲著下頜,“自強,你的意思是讓紫英回京出任順天府丞?”

“這是個好主意!”王永光眼睛也是一亮,“順天府本來就是我們北地的中心,結果卻是一個江南人士來當府尹,梅之燁這個湖廣士人也表現讓人失望,正該讓一個咱們正經八百的北地士人來當府丞,他們干不好的事情,讓紫英來干給他們瞧瞧,再說了,看看紫英在永平府的表現,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一切么?”

倒是齊永泰微微皺眉,“紫英才擔任正五品一年,這又陡然連跳兩級出任順天府丞,只怕難以服眾啊,進卿和中涵只怕不會答應。”

“哼,乘風,你也是吏部尚書出身的,咱們大周官員什么時候都得要按照三年一調六年一升的規矩了?紫英在永平府的表現難道還不夠優秀?光是遷安城一戰就足以讓他連升三級都沒問題!”張懷昌有些不滿地道:“這還沒有說順天府的十萬流民也都交給了永平府,若是沒有紫英在永平府的苦心經營,這順天府平添十萬流民的話,那我看這京師城早就鬧得烏煙瘴氣了,他吳道南還能坐得住?”

張懷昌的話立即在其他幾個人里邊引起了共鳴,即便是與馮紫英不太熟悉的韓爌也是連連點頭。

一個能集民壯與蒙古大軍抗衡而不丟城池,結果反倒是這幫蒙古人把京營八萬大軍打得落花流水,這兩相對比之下,就更顯出馮紫英這個同知的不凡了,現在更是接納十萬流民,這份功績更是無人敢無視。

喬應甲也微微頜首,張懷昌支持這個意見,那基本上北地士人群體的態度就趨于統一了。

北地士人相較于江南士人更為抱團,只是略有區別,像目前是以北直隸士人和山西士人為主,山東和河南士人次之,陜西士人再次,像齊永泰、崔景榮和王永光都屬于北直隸,而喬應甲、孫居相和韓爌都是山西士人,而張懷昌是遼東籍,而遼東傳統上都歸屬于山東,而馮紫英也能算是山東,只不過讀書時寄籍順天罷了。

“乘風,我以為懷昌兄的意見很中肯,葉方他們幾位這一次得益頗多,而順天府我們可以容忍吳道南繼續出任府尹,但是總得要把事情做起來,讓紫英這個年輕人去鍛煉鍛煉,反正就在朝廷眼皮子下邊兒,他們也可以隨時提點,有何不可?”喬應甲添一把火,“若是你不好出面,我去見首輔,自強你去見中涵,總要讓這件事情有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