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從榛子鎮出,直奔豐潤。
榛子鎮距離豐潤只有六十里地不到,比距離灤州、盧龍和遷安都更近,但卻屬于灤州。
二十里官道處便有一處驛站,標志著從這里便進入了順天府豐潤縣境內,但一路上人煙稀缺,便是在這驛站也是明顯許久沒有人駐留了。
楊嗣昌和鄭崇儉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馮紫英搖搖頭,“文弱,大章,何必如此?這戰事一起,哪個地方都是如此,豐潤、玉田二縣所處位置既非關隘要地,距離京師城又有一定距離,薊鎮那邊自然不可能駐留重兵,百姓見此情形,自然也要退避,以防兵亂。”
楊嗣昌嘆息不語,但是鄭崇儉卻忍不住:“紫英,這豐潤和玉田二縣主官卻是恁地膽怯,我們前幾日從京師過來時,二縣境內謠言四起,亂成一團,盜匪橫行,流民四處奔逃,也不見縣衙衙役出來辟謠維持治安,我們剛出豐潤縣城,就在浭水邊上,就險些被流民所劫,還是我們馬快,否則還不知道會出什么亂子。”
馮紫英也清楚玉田和豐潤二縣情況。
因為這兩縣是緊鄰永平府的京畿縣,兩縣人口超過五十萬,尤其是玉田就接近三十萬,當然,官府掌握的納稅服役人口也就只有十萬人,而真實人口一般都是二到三倍,這種情形從前明以來一直是如此。
但因為薊鎮駐軍要么駐扎遵化與內喀爾喀和科爾沁聯軍對峙,要么退守梁城所和薊州,玉田和豐潤二縣地域遼闊,加之除了縣城外,無險可倚,所以薊鎮軍在內喀爾喀人入侵之后就迅速戰略撤退,從開平中屯衛與豐潤、玉田二縣退往薊鎮和梁城所。
這一撤退的結果就是引得二縣官紳一片大嘩,有些門道的富貴人家都紛紛躲往京城,而尋常百姓就只能藏往山中或者尋鄉間隱蔽之地托身。
兩縣衙門也是連連像順天府衙告急,求得便宜行事的諭令,這更增添了縣里百姓的恐懼,紛紛逃亡外地藏身,便是盧龍、灤州起碼都涌入了上萬人來逃避戰火。
“流民也敢劫官差?”馮紫英頗感吃驚,涌入永平的流民也不少,你說因為饑餓搶糧他能理解,但若是劫殺官差,那就有些夸張了。
“我們也有些不解,這些流民似乎有些狂熱,更像是有些人組織,……”鄭崇儉遲疑著道:“我有些懷疑是不是一些諸如白蓮教、聞香教和三陽教這些秘密會社在其中拉攏煽動,加之兩縣的官府現在缺位,士紳大多逃亡京師城中,所以導致這邊情況很亂。”
馮紫英吃驚之余,下意識地望向后邊,吳耀青跟隨著三人不遠,注意到了馮紫英的目光,便又催馬上來,“大人?”
馮紫英略作沉吟,便問道:“耀青,豐潤、玉田這邊十分混亂,你前段時間不是在榛子鎮這邊,可有打聽到什么消息?我是指那些秘密結社的,……”
見楊嗣昌和鄭崇儉都把目光落在吳耀青身上,馮紫英解釋了一下:“前幾日因為要和宰賽會面,就在這榛子鎮,不太放心,所以讓耀青過來先做了一些摸底搜查,也對這邊民情做了一個了解,榛子鎮緊鄰豐潤,所以免不了要和豐潤那邊打交道。”
“回大人,豐潤、玉田那邊都有秘密會社活動,白蓮教、無為教、聞香教和東大乘教,還有棒棰會和圓頓教,都有發現,我們永平這邊幾個州縣都有防范,但是還是防不勝防,順天府這邊這方面好像要寬松一些,無人問津,所以比我們永平府那邊情況更糟糕。”
吳耀青的話并沒有出乎馮紫英的預料。
京畿地區山河相連,民風相似,雖然豐潤、玉田和灤州、盧龍分屬兩府,但是同處京東地區,人情婚姻往來甚多,看看玉田、豐潤這邊流民因為兵災、旱災往灤州、盧龍這邊逃亡,也就能知曉一二,像這等秘密會社的發展又豈能離得了這些脈絡相承。
“哦?”馮紫英略作沉吟,又問道:“那這邊的這些會社有無利用這段混亂時期活動的跡象?”
“這,……”吳耀青想了一想,“活動肯定有,玉田和豐潤兩縣士紳大戶們大多都躲入京中了,對地方上的控制力削弱了許多,官府現在也沒有這份心思來管這些,這些會社的骨干分子,肯定會趁機發展拉攏民眾,不過蒙古人現在是頭號大敵,若說是他們要趁這個時候做什么大事兒,恐怕還不至于吧,按照大人要求,我們更多的還是在調查我們永平境內的這些情況,順天府這邊不過是順帶,具體情況就沒有掌握太多了。”
吳耀青的話中規中矩,聽得楊嗣昌和鄭崇儉也都是微微頜首,看來馮紫英這個得力手下是個懂規矩的角色,事兒做得漂亮,但是卻沒有逾越本分底線。
“文弱,大章,京畿之地經歷了蒙古人這么來折騰一遭,他們退去之后,情況恐怕都將會糟糕很多,總有那些個不安分的人還會借機攪和,回去之后,你們恐怕要和二位大人說一說,請他們知會刑部和順天府衙啊。”
馮紫英的話也讓楊嗣昌和鄭崇儉都點頭認可,“這是應有之意,便是紫英不說,我們也會如此。”
一行人邊走邊說,距離豐潤縣城還有兩三里地時,便看到一個莊子邊兒上一群人舉著棍棒錘頭,蜂擁而過,不過在看到馮紫英他們這一行人的時候,還是有些畏懼,都下意識的往邊上靠了。
楊嗣昌和鄭崇儉都意識到了一些什么,倒是馮紫英臉色很平靜,甚至連多余目光都懶得在這群人身上逗留,便徑直而過。
“棒棰會的?”一直到豐潤縣城,馮紫英才微微側首問了一句。
“是,棒棰會的,其實是白蓮教一支,老巢在景州、武邑那邊。”吳耀青壓低聲音道:“我剛安排有人過去,但是現在還進不去,……”
馮紫英眉頭一皺,“他們組織很嚴密?”
“也不是,棒棰會首領姓于,但此人神出鬼沒,我們在河間和真定那邊沒什么人,所以還得要慢慢物色人,另外不知根知底的,也不敢亂用。”吳耀青有些遺憾,“北邊兒我們以前還是接觸得少了一些,也幸虧倪二那邊這幾年的人都是來自北直各府的,所以還能有些人可用。”
“耀青,你給我一個實話,這京畿這邊白蓮教、聞香教這些情形究竟如何?”馮紫英沉吟了一下,才緩緩問道。
“各府都有,順天府這邊尤甚,然后恐怕就是我們永平府了。”吳耀青想了想,“石佛口王家我們安排有人盯著,但是那邊很警惕,根本滲不進去,到現在我們連其內部的基本情況都掌握不了,只能知曉一個大概,……”
馮紫英嘆了一口氣,他也知道有些為難人,人家雖說是亂世草頭王,但是好歹也是幾十年經營,自己來永平府不過幾個月,又不是神仙,哪里能一下子就把人家底細摸清楚?
牛繼宗神色復雜地把信函捏成一團,然后放在燭火邊兒上,看著燃起,變成一團灰燼,這才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京營就被皇上和兵部這么兵不血刃的借刀殺人給肢解了,干得漂亮,他很想知道陳繼先這個家伙現在內心如何著想?還想著左右逢源?
仇士本的神樞營根本就是皇上的嫡系了,現在神機營灰飛煙滅,五軍營元氣大傷,整個京營的形勢陡然倒轉,難怪義忠親王坐不住了。
問題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宣府軍看起來兵強馬壯,令行禁止,但是自己能掌握在手中的有多少?
大同軍又緊隨而來,牛繼宗搖搖頭,他們想象的冒險之舉根本不可能,皇上和兵部豈會沒有這方面的考量。
把紙灰捻散,牛繼宗的目光回到輿圖上,外喀爾喀人很活躍,不過隨著宣府軍的布置到位,外喀爾喀人要想從昌平到順義這一線突破是不可能的了,當然如果薊鎮軍失利,那就怪不到自己了。
兵部和都察院那邊至今沒有動靜,但是牛繼宗清楚,這并不代表著對自己前期的事兒就不追究了,這往往意味著到最后反而會加倍算賬。
想到這里,牛繼宗輕哼一聲,如果真的要算這些賬,他倒是不怕,薊鎮難道的情況就沒有一個交代了?
馮唐在撫順所捅出的大簍子在消息一到京師時,他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大哥莫說二哥,要處置,那就都該處置。
這些其實都不是牛繼宗所關心的事情,到那時候,情況究竟會演變成什么情形,誰能說得清楚,他現在最關注的還是義忠親王是不是真的打算走最后一步了。
這一步一旦踏出去,整個大周就要天崩地裂,自己真的該跟著走下去么?王子騰呢?還有多少人愿意跟著走下去?
如果要跟著義忠親王走,那又該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