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先生,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們大周乃是泱泱大國,如果在這些方面都不如西夷人,甚至被我們周邊如倭人甚至朝鮮人、安南人都超過,那我們天朝上國的面子置于何地?而且這些技術甚至是用于制造國之重器的,西夷人遠在萬里之外,還好說,但是像倭人、安南就在我們身邊,壬辰倭亂過去不過十年,安南、洞武仍然在騷擾我們邊陲之地,如果他們都能用自生火銃來對付我們,而我們還只能用尋常火銃,我們怎么辦?難道讓我們大周士卒去送死?”
馮紫英語氣里多了幾分沉重,“倭人和安南、洞武這些都是癬疥之疾,如果女真人也掌握了這些東西呢?我們怎么辦?”
莊立民意似不信,“馮大人,這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那些連甲胄都還不能制作的野人也妄想制作火銃?”
“莊先生,你那是哪年老黃歷了,建州女真可不是蒙古人,他們野蠻粗暴,但是也同樣狡猾善戰,尤其善于學習吸收,并不比我們大周遜色,如果我們不加以重視,那么只會付出更大的代價,我可不愿意看到我父親的忠實部眾在女真人的弓弩下損失慘重,……”馮紫英冷冷地道。
莊立民這才想到對方的父親既然就任薊遼總督,肯定對遼東那邊的最大敵人了解足夠深刻了,自然不可能危言聳聽。
“馮大人,此番前來,我也就是有一些想法和您商量。”莊立民當然不會只為火銃的事情跑一趟,自打上一次馮紫英提出朝廷希望在北地推動冶鐵業發展并向他介紹了一幫晉商之后,莊立民也就明白了。
作為佛山冶鐵業和軍火制造業的魁首人物,莊立民當然不是一個單純的商人。
多年前他就和蕭大亨搭上了線,但是讓他失望的是包括蕭大亨在內的朝廷重臣們對火銃這類武器重視嚴重不足,如刀劍這一類冷兵器制造生產又基本上被朝廷自身的兵仗局所壟斷,對火銃需求不足使得老莊記難以在這一塊上有大的突破。
等到蕭大亨下臺走人時,莊立民都以為自家這一門生意只怕就該壽終正寢了,沒有了蕭大亨的照拂,他甚至連已經投入制作的幾千火銃后續款項都難以拿到,但沒想到這京師一行卻給了他意外收獲。
新任薊遼總督馮唐這個新冒出來的黑馬異軍突起,關鍵在于遼東方面對火器的重視程度更是遠遠超過這大周朝中任何一個人,一口氣就向自己訂購了如此大數量的火銃,這簡直讓莊立民都覺得不可思議。
這樣一個大柱子莊立民當然想要抱牢,所以最初他是抱著像交好蕭大亨一樣來和馮氏父子打交道的。
但是隨著和馮紫英的接觸,莊立民才發現自己最初的判斷出現了偏差,原本以為這應該是薊遼總督才是主導者,但是接觸下來才知道真正的操盤手居然是馮唐的這個兒子——小馮修撰。
不過對于他來說,誰操盤不重要,關鍵是他有沒有這個能耐本事。
很快馮紫英的眼光和見識以及表現出來的決斷力都讓莊立民刮目相看,而當他從日本購買的鳥銃送到遼東時,他便得到了一個邀請,就是與晉商一起合伙參與北地煤鐵開發聯合體項目。
他這個時候才知道購買日本鳥銃這件事情是一個考察,圓滿完成并且能讓遼東方面滿意他才能獲得參與這樣一個據說會相當龐大的開發項目,雖然這個項目現在還處于一個相當松散的前期籌備階段,但是隨著海通銀莊、晉商加上自己加入進來,莊立民估計這樣一個有些稀奇古怪的混合體會很快出爐。
“您請說。”馮紫英其實已經大略知曉了莊立民的意圖,不是為了火銃而來,那就是為了煤鐵復合體項目而來了。
這也是馮紫英一直在運作的大事。
海通銀莊有資本,晉商在北地有雄厚的人脈以及基本的人手,莊立民有技術和人才以及銷路,如果聯手,看起來這應該是一個非常完美的合作各方。
當然馮紫英也清楚要想搞成這樣一樁事兒,不是光靠口頭說幾句,或者書面一個規劃就能行的,還需要龐雜繁瑣的前期準備,而且這幾方人除了海通銀莊外,晉商那邊也有很多問題,莊立民這邊也應該是將信將疑,都還要反復磨合切磋。
他也本來是打算成親之后就把心思趁著翰林院那邊無事,把這樁事情好好梳理一下。
沒想到莊立民卻如此急切,先來了。
“馮大人,本來今天是你的大喜事,不該多說這些的,不過今后這幾天您都會很忙碌,所以我覺得還是這會兒說了更好。”莊立民見馮紫英點頭,也不客氣,“您上次和我說起的在北地選址進展究竟如何了?我很感興趣,您說需要我們這邊準備的人財物,我都已經準備妥帖了,但晉商那邊好像動靜不大啊。”
馮紫英沒有多猶豫便坦然道:“的確,他們那邊進展慢了一些,不過預計開年之后就應該有一個結果了,主要是在選址地上有些爭議,一部分人希望落足在山西那邊,那邊距離他們老家近,人脈更雄厚,人手充足,可以更快的建起來,但是我不太贊同,一是那邊礦石品質不太好,而是山西運輸困難,所以我建議他們放在北直這邊兒,目前他們已經基本認同了我的意見,正在加緊在北直這邊選址,……”
北地要搞煤鐵復合體項目,只能是在北直,其他地方都不太合適,說穿了順天府、永平府也就是后世的唐山這一帶才是最合適的,不缺煤補缺鐵礦石,開采方便,而且緊鄰薊遼、宣大與京師城,可以說原料產地和消費市場都占齊了,沒有理由去選山西才對。
至于其他原因都不重要。
“那馮大人,用石炭煉鐵在我們南方并不時興,不過北地多石炭,這也不是什么高難技術,但是據說北地用石炭練出來的鐵質很差,這一點不知道馮大人可曾知曉?”
莊立民最擔心的還是這位小馮修撰是一拍腦袋,只是覺得可以這么辦,便一門心思要去做,若是干預太多,那這種事情沒準兒到最后就是爛攤子一個。
“這一點就要莊先生你們具體去商議了,但是據我所知,北地這邊已經有一些經驗,就是將石炭先行焙燒,使其品質提升變成加工后的石炭,北地也有人稱之為焦炭,而焦炭冶鐵,據說效果尤甚木炭,……”
北地的確有煉焦之舉,但是馮紫英認真了解過,都基本上沒有一個規范或者系統的煉焦體系技術,或者說都是有些零散行為,根本沒有真正把煤炭煉焦作為一項突破性的技術來進行總結加工,更談不上什么普及了。
這也是馮紫英最為遺憾的,當然現在他有這個機會來改變這一切,那么煤炭煉焦就不是問題了,而且這種技術本身就有,只不過需要一些技巧性的改良和優化罷了。
“哦?”莊立民顯然對這一點還不太了解,聽到這個情況之后大為振奮,北地冶鐵最大問題就是木炭不足,而北地如果要燒制木炭的話成本會大幅度提高,如果真如馮紫英所言這石炭可以焙燒轉化為“焦炭”,而“焦炭”又能大大提升冶鐵效果,那就太好了。
“不知道馮大人這種石炭焙燒煉制技術可否大規模的運用?”
“當然可以,不過具體到各地的石炭質量也許還會有一些實驗探索,以求達到最佳效果,不過這些都應該是細節問題了。”馮紫英對這一點還是很有把握的。
這土法煉焦的確不是什么高難度技術,主要弄明白其中原理,基本上人人都能會,關鍵就在于這其中原理很多人都似是而非,而且在不同的煤炭種類下,這種煉焦法煉出來的焦炭質量也不盡一致,所以才會始終沒有形成一套正確體系。
“那好,今兒個是馮大人大喜日子,我就不耽擱馮大人了,嗯,不知道馮大人有沒有考慮這個事兒一旦要做起來,您這邊誰來負責把幾方都統合起來?”這也是莊立民最關心的事情。
“也好,我本來說等到我婚事之后再來請大家一起見個面,既然莊先生也來了,晉商那邊也有幾個來了,不如就讓你們先見個面,熟悉一下,我這邊這個人前期已經在代表和晉商那邊接觸過了,……“馮紫英喊了一身:“寶祥,你去把顧登峰顧先生替我叫來。”
顧登峰就是馮紫英選擇的代表自己,并且一定程度也要代表海通銀莊。
未來海通銀莊在整個煤炭煉焦、焦炭冶鐵、鐵制品等一個流水產業鏈中將會發揮大作用,發放出的貸款也會是也十萬甚至百萬計,而目前海通銀莊還么有足夠的人才來監督這樣一個投資項目,所以一定程度上才會要顧登峰來承擔起。
前期顧登峰在那邊兒把一些南直隸那邊的官面上的后續關系維護處理好,十月份才進京,然后就被馮紫英打發到先和海通銀莊熟悉,再去與晉商們磋商北地開礦建廠的事宜。
最早馮紫英也想不參與這等事情,由著晉商、莊記和海通銀莊三家自行去合作,但是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想的太過簡單。
沒有自己出面,這三方誰也不信誰,光是海通銀莊與晉商的合作就出了不少差池。
雖然晉商都應允在海通銀莊中開戶,但是骨子里的不信任依然根深蒂固,而現在又要合作開礦建廠,涉及到不但晉商要出資,而且后續還會要向銀莊借貸,所以也是相當復雜。
如果還要把出人出技術的莊記拉進來,那就更繁復了,沒有一個協調能力強,做事踏實的角色來扛起,馮紫英自己心里都不踏實,所以顧登峰就是最合適人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