縮著腦袋抱著雙臂的灰衫男子,時不時的往一邊瞅一眼,看著那廝優哉游哉的進了食肆,他才和對面一個裹著一身褐色棉袍的家伙打了一個眼色,那個家伙有些不悅的跺了跺凍得發木的腳,繞到了食肆后邊去了。
好半晌棉袍男子才從后邊繞了出來,給灰衫男子打了一個手勢,示意后邊沒有后門。
灰衫男子這才進了食肆。
先開布簾子,撲面而來的熱氣兒讓灰衫男子忍不住精神一振,凍得已經有些失去知覺的臉頰在熱氣熏烤下有點兒發癢,他忍住沒去撓,而是用目光尋找著目標。
食肆堂子不算很大,但是內里卻幾乎坐滿了,還剩下幾張散座,只能拼著坐了。
外間沒尋找到蹤影,灰衫男子也不著急,沿著過道尋了一圈,終于在內間的角落里看到了目標。
看見目標一個人要了酒菜,旁邊的仆從在另一桌陪著,灰衫男子也就心里踏實了。
內間他看了,除了一處窗戶,不太可能出去,屋里的人基本上沒什么可疑的,他便退了出來,給伙伴打了個手勢。
二人便在外邊靠近門口的一桌要了酒菜,吃將起來。
對于二人來說,一年到頭就這么輪番看著,的確有些膩歪了。
上邊的要求也很簡單,第一不能讓對方跑掉,如果失蹤,第一時間上報;第二,要觀察來和他們接觸的人,如果有外人陌生人,那就要立即跟蹤發現。
只是這廝成日里喜歡四處招搖,整個京師城中的好去處,都被這家伙給去遍了,弄得他們也是疲憊不堪。
楊可棟深吸了一口氣,總算是把盯梢的人給安撫住了,他給旁邊的仆從使了一個眼色。
仆從收到暗示之后,迅速和身旁另外一個人換了外衣,然后再與楊可棟換了位置,旁邊一桌三個人立即補了一個身形相若的人過來。
這個時候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里邊火盆燒得正旺,不少人穿衣脫衣,誰也沒有注意。
楊可棟這才能抬起目光打量面前這兩人。
一個人明顯身份更高一些,面頰修長,皮膚白皙,目光銳利,手中捏著一串珠子,但瞟一眼對方的手,就知道那是一雙能持刀拿弓的手,看年輕似乎比自己還應該要小幾歲,楊可棟有些驚訝。
另外一個人儀態閑適,無論是手上的玉扳指,還是握著的折扇,以及腰間的玉佩,都感覺此人更像是京師城中的一位高門大戶士紳。
從幾年前自己被父親主動留在京師城作為人質時,楊可棟就已經練就了一份火眼金睛和隨機應變的本事。
大周龍禁尉盯得很緊,自己身邊的幾個仆從都被龍禁尉認熟了,經常去的幾個地方也都被龍禁尉安設有釘子,所以走到哪里都難以擺脫這些人的目光。
所以他不得不越來越擴大自己的活動范圍來盡可能尋找一些機會,尤其是在前年父親又派人進京之后,楊可棟就知道只怕自己父親已經有了一些打算。
前兩日父親排在京師城中的眼線主動聯系了自己,這是很罕見的情形。
楊可棟深知自己作為人質在這里,隨時被龍禁尉盯著,而父親眼線有他們自己的任務,那是在收集大周朝廷對西南方面的各類情報和動向,據說他們干得很不錯,大周朝廷內部多的是喜歡金銀珠寶的官員,只要持之以恒的去尋找深挖,就沒有不能做到的。
正因為如此楊可棟從來不和他們聯系,除了他們偶爾主動給自己提供一些情況介紹外,楊可棟更多的還是保持著安靜和沉默。
沒想到這一次他們居然要求自己與人見面,而且是女真貴酋,據說這是對方的要求。
楊可棟知道如果不是特別緊急或者迫于無奈,父親在京師中安排的人員是絕不會向自己提出這種要求的,這樣很容易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甚至暴露父親的一些意圖。
但對方堅持要求,原因是他們無法在京師城逗留太久。
三個人對視,卻都沒有言語。
最終還是楊可棟清了清嗓子,壓低聲音道:“時間寶貴,二位如果有什么要說的,便請道來。”
“你就是播州宣慰使楊大人的兒子?”代善也在打量這這個面色有些黝黑的男子,貌不驚人,甚至可以說太過尋常,如果走在街上,更像是一個山村農夫。
“正是楊某,尊駕是……”楊可棟已經知曉此人的身份,只是禮節性的核實一下。
“我乃建州左衛努爾哈赤次子愛新覺羅·代善,此番奉父汗之命入京公干,之前聽聞播州土司有意聯系我們女真,共謀大事,所以此番我也就想和楊兄謀面,想聽聽楊兄以及令尊的意思。”
代善的話讓楊可棟大吃一驚,共謀大事?誰敢這么說?
楊可棟有些冷森地瞥了一眼旁邊的那一位牽線者,但是很快又冷靜下來,父親派出來的人都是老到謹慎之人,怎么可能當著外人說這種話?分明就是這廝來詐自己。
“謀大事?謀什么大事?天下大事那也該是皇上和朝中諸公所謀,如何輪得到邊荒野人置喙?荒唐,可笑。”楊可棟沒客氣,一個在東北,一個西南,楊可棟沒指望這些女真人能給播州帶來什么好處。
沒想到這楊可棟如此不客氣,代善眼中閃過一抹怒芒。
只不過他也知道對方遠在西南萬里之外,的確和女真扯不上關系,自己這一次找上門,也就是想要探一探對方的底。
如果對方只是安于現狀尋求遙相呼應的口頭支持,那么就毫無意義,代善只會轉身就走,懶得浪費時間,但如果對方也是有意要和大周掰一掰手腕,那自己這一方倒是可以合作一下。
“楊兄,如果你所謂的大事都只能是一幫*****才能謀,那我也無話可說,不過我聽聞西南流土之爭甚是激烈,或許大周現在還騰不出手來過問,但是當大周緩過這段時間,您覺得播州還能當獨立王國么?”
既來之則安之,代善也花了一些時間來了解大周西南那邊的土司和流官之間的斗爭,以及麾下百姓現在的情形,應該說,比代善想象的還要糟糕,就像是一堆干枯的柴火丟在路邊,只要稍許有一個火星子丟下,也許就會引發成難以控制的大場面。
如此情況下,代善不信那位播州土司就沒有任何想法,而這把自己次子送到京師城中當質子的舉動本身就值得可疑,在代善看來,這恰恰是為了讓大周朝廷放心的舉動,而往往這種舉動都是內心有鬼才會如此做作。
“這位兄弟,你說的應該是你們女真才對吧?”楊可棟根本不理會對方的煽動和挑撥,“該擔心的你們女真才對,若是大周真的把蒙古人利用起來,你們女真能討得好去?別以為吞了幾個小部落就能耀武揚威了,老虎可能打盹兒,但是一旦醒了,土狗野狼都只能滾一邊兒去。”
在京師城這十年質子生涯,其他的不敢說,但是對大周周邊局面楊可棟還是相當熟悉了解的。
被楊可棟毫不客氣的話氣得臉色煞白,代善還真的從未遇到過這般性格剛硬卻又絲毫不給自己顏面的家伙,這廝簡直就是來故意挑釁的一般。
“呵呵,在我們遼東,我只知道病了的老虎一樣只能被狼群給吞噬。”代善也毫不客氣的反擊。
“那你們就去試試唄。”楊可棟沒好氣地道。
被這廝頂得說不出話來,代善幾乎要壓抑不住內心的怒火了,還是訥圖搶先插話:“楊公子,該試的時候我們肯定會試,但是楊公子就從未考慮過播州日后的結局么?唇亡齒寒這個漢人成語,我相信楊公子肯定是明白的,我們女真和播州相隔雖遠,但是我知道播州土司,也就是令尊,肯定不會一直這樣受當地官府和漢人士紳的欺壓,如果他可以容忍的話,那么下邊山民肯定會解除他對播州的統轄權和義務,得寸進尺也是漢人成語,我覺得可以形容你們山區和漢民之間的這種沖突,那我們建州女真和遼東一樣,這種情形下,我們覺得我們有必要合作一番。”
楊可棟對這一位的態度略微好一些,因為說這話的人才意味著靠譜,不是夸夸其談。
“這位兄臺,我想我們坐在這里是談不出一個什么來的,門外還有兩個專門負責我的人,你們兩位如果不想被龍禁尉盯上的話,最好早點走人。”楊可棟看了一眼早已經怒意滿胸的代善,“如果你們真有什么想法,我們可以另尋更穩妥的地方。”
“可是楊公子,我們和你談的,你能保證……”
沒等訥圖說完,楊可棟已經四處擺手,“別,我什么都不能保證,就像我若是保證了簽了字一樣可以不承認,但是我個人認為,如果時機成熟,對你我雙方都有利可圖的傾向下,沒有什么協議盟約,一樣可以發揮出莫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