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沈府出來,馮紫英就直奔賈府。
沒辦法,就這么忙碌,伴隨著和沈家婚事日趨臨近,林丫頭也有些坐不住了。
雖然知道自己的婚事須得要兩年多以后去了,但是這種失去了父親的不安全感更讓這個心思細膩敏感的丫頭變得有些嬌氣起來。
所以什么未婚夫妻不宜見面的教條也就被扔在一邊兒了,反正在賈環被馮紫英送到青檀書院中去了之后,打著去賈府教導寶玉的幌子,進出賈府已經簡直和出入馮府都沒什么區別了。
現在馮紫英進賈府已經不需要誰來引導接待,按照門房上說的,老爺早就打過招呼了,馮大爺來了就像府里人一樣,自由進出。
看見院子里人來人往,倪二那廝居然也在二門外。
問了幾句,應該是為園子的事兒正準備和賈珍賈蓉撕扯一番,太湖石已經運來了不少,但是價格上卻又扯皮。
聽到倪二在那里埋怨,嘴角卻帶著笑意,就知道這廝是貪心不足,還想從賈府多刮點兒銀子下來,馮紫英懶得理會,直接走人。
見到馮紫英的身影,一直在門外徘徊的紫鵑喜出望外,圓潤的臉上月牙眼都快喜歡得瞇起來了。
“大爺來了。”
“嗯,林妹妹在么?”
“在,就是胃口不太好。”紫鵑抿著嘴帶著笑容的模樣很是可愛,尤其是一對酒窩和月牙眼兒相搭配,特別招人親近,馮紫英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因為有先入為主的感覺,總之就覺得紫鵑特別可靠可信可愛。
“哦?”馮紫英瞥了一眼紫鵑,“你家小姐又耍小性子了?”
“沒,就是大爺老是不來,去寶二爺那邊都幾回了,卻從來不來姑娘這邊兒,姑娘知道了肯定有些不高興。”紫鵑抿著嘴微笑,“而且大爺也答應了要為小姐再畫一幅畫,從揚州回來都多久了,可一直沒兌現呢。”
哎,馮紫英下意識的就想要嘆一口氣。
你可知道爺有多忙,那邊沈家的每月要交詩一首,寶釵那邊還沒有著落,自然需要時不時去安撫一番,這邊黛玉好歹是敲定了,也還有舅舅、外祖母和云丫頭、三丫頭在一起相伴。
我也難啊。
“你沒告訴你家小姐,爺這么些日子教導寶玉,不也是為了讓寶玉走上正路,免得他成日來糾纏你家小姐么?”馮紫英跟著紫鵑入內。
“姑娘也說了,爺讓寶二爺寫話本,究竟算不算正路呢?”紫鵑笑著搖頭,“還說老爺也是被大爺給忽悠了,若是日后寶玉真的沒了出路,日后賴著大爺,看大爺怎么辦。”
“喲,你家小姐就這么小瞧爺?”馮紫英自信滿滿,“到時候會讓你們刮目相看,爺做事豈是沒有把握的人?”
“是么?那小妹倒是要看看馮大哥能讓寫傳奇話本的寶二哥如何名噪一時聲譽鵲起了。”
倚在門口的黛玉婀娜娉婷,就這么癡癡地看著馮紫英,眼圈已經有些微微紅了,微微噘起的櫻唇和眉目間流淌出來的風情,混合著那股子自艾自憐的幽然氣息,委實讓人有一種想要把她涌入懷中好好愛憐一番的沖動。
這才十四歲連十五歲都不到啊,可為什么總是讓人有一種熱血上涌的沖動呢?
馮紫英不得不承認有些女子真的就是天生媚骨,像黛玉這樣,不需要任何作態,就這么往那里一站,那份風姿,那份氣息,自然而然,悠然天成,如磁石一般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不分男女老幼。
看著黛玉那幽怨的目光和楚楚動人的故作淡然,馮紫英也是早有經驗了,這丫頭就是愛發些小脾氣,只需要順著那么一兩句話,然后迅速的把對方心思吸引到感興趣的事情上來,就一切OK了。
“妹妹會看到一個完全不同以往的寶玉的,不過這需要時間,每樣事情都不是輕松能成的,寶玉也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了,我們拭目以待吧。”馮紫英上前,手里拿著的版畫只是這么一晃,便把黛玉的注意力徹底吸引了過去。
“啊?馮大哥總算是想起了對小妹的承諾了,小妹還以為馮大哥忙著公務大事兒,早把這事兒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黛玉眼波流轉,手中汗巾子遞給紫鵑。
“既然是要給妹妹的,愚兄自然要苦心構思,若是隨手敷衍,那么就失去了意義了,這幅畫可是愚兄這么久來最淘神的作品,嗯,另外也還把愚兄的文思也都給壓榨出來了。”馮紫英用布將版畫罩著,外邊兒也看不見,更是吊足了黛玉和紫鵑的胃口。
“啊?”黛玉和紫鵑都是大為吃驚,黛玉更是忍不住以手捂嘴,再也顧不上矜持了,伸手就要拿過畫板,“馮大哥作詩了?讓小妹看看。”
馮紫英遞了過去,黛玉忙不迭地拉開遮布,目光頓時被牢牢吸引在上邊兒,再也無法掙開。
同樣的風格素描,客船畫舫船頭,一個女子身著長裙,外罩一件斗篷,頭微微低垂,似乎在暗自神傷,月牙如鉤,是還有幾顆星辰,煢煢孑立,形單影只,一副讓人垂憐氣息揮之不去。
林黛玉自然一眼就認出了這是在北返的某一晚,自己站在船頭垂淚的情形,后來還是馮大哥來寬慰了自己一番,才把自己送入船艙。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林黛玉輕輕地位吟誦者,反復咀嚼,其間的婉轉凄涼有蘊藏著無盡的思念,一時間讓林黛玉竟然癡了。
“姑娘,姑娘!”
紫鵑一眼就看出了自家姑娘好像又有些出神了,這樣最傷身體,她趕緊拉著黛玉的胳膊輕輕搖晃。
黛玉終于沖沉迷中驚醒過來,“啊”了一聲,這才轉過臉龐,看著馮紫英,聲音微顫,“馮大哥,這話是您畫的,詩也是您寫的?”
“嗯,算是吧。”馮紫英撓了撓頭,反正都已經在沈宜修那里當了幾回文抄公了,也不在乎再在林丫頭這樣當一回,而且他也覺得這首詩很符合這幅畫的意境,能把黛玉當時和現在的心境給表露出來。
看看黛玉的神色變化和發顫的聲音,馮紫英就知道自己又成功了,這種玩意兒說起來不值一提,但是對于心境相通的女孩子來說,簡直就是降維打擊,對摧毀女孩子心防可謂無可阻擋。
輕輕將畫板抱在懷中,黛玉臉頰紅暈浮動,似乎還沉迷在這場詩畫帶來的意境之中難以自拔。
馮紫英感慨之余,甚至也生出了一份緊迫感,也許自己還真的多需要這樣幾分作品藏身,遇上關鍵時刻,適時發揮一下,就能收到奇效。
“太好了,馮大哥,比您上回送給我的更好,這首詩為什么會只有兩句?難道馮大哥你一直就是這樣只喜歡寫這種殘句?”林黛玉嘴角笑容隱現,“或者你真的就是用這種方式來躲避那些詩會文會?”
“哪有那么夸張?”馮紫英沒想到自己躲避那些京師城中詩會文會的故事已經傳得這么厲害,連黛玉他們都知道了,“我只是沒那么多時間精力罷了,而且那種場合都是即興發揮,我可沒那份急智,我寫詩都是要反復醞釀靜心構思才行。”
馮紫英的解釋顯然難以讓人信服,黛玉也不反駁,只是微笑著又把畫板展開,默默地看了半晌,“馮大哥,小妹要求不高,以后每年你能不能替小妹畫一幅這樣的畫,再題上一兩句詩,小妹就什么都不求了。”
面對黛玉那份渴求希冀的目光,馮紫英竟然生不出拒絕的念頭。
明知道自己肚里這類詩的存貨所剩無幾了,畫畫倒是簡單,但要相搭配,而且要詩畫意境相合,那就更難,只不過他卻無法拒絕黛玉。
“妹妹若是喜歡,愚兄便是再殫精竭慮,也要盡力做到了。”馮紫英苦笑著道:“只不過到時候妹妹覺得沒那么好,就別怪我江郎才盡啊。”
“只要是馮大哥寫的畫的,那都是極好的。”黛玉這一句評價倒是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好了,妹妹這么一說,愚兄就真的汗顏了。”馮紫英擺擺手,“只要妹妹喜歡就好,這段時間妹妹在屋里也沒有出門,悶不悶?”
“小妹雖然沒有出門,但是寶姐姐經常過來,小妹有時候也去梨香院,另外妙玉姐姐那邊小妹也去了兩回,馮大哥你可知道,和妙玉姐姐相交多年的手帕交,今次又和妙玉姐姐一道來京師的那一家人是誰?”林黛玉眼波流動,很是得意。
“是誰?”馮紫英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
“是大舅母的兄長一家,姐姐手帕交就是那邢家女兒,委實是一個出塵脫俗的女兒,此番他們來京師城里投奔大舅母,現在就暫時住在府上后院那邊。”黛玉感慨了一句,“所以馮大哥你說這個世界怎么就這么小呢?”
馮紫英聽得黛玉這么一說才反應過來,竟然是那邢岫煙一家?這歷史還是繼續在跌跌撞撞中出現了某些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