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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目光一凝,心里卻越發鄙屑。
口是心非,不過對方好像又承認他自己喜歡美色,明明覬覦自己美色,卻還不肯承認,還故作大度。
“馮大人,我是否出家父親曾經和我說過,我雖然不太認同父親的意見,但是我也答應了父親不出家,但是我也可以棲居佛門如以往一般靜修,至于說你受父親之托要為我日后的生計打算,我想這就不必了,妙玉雖然是一介女流,但是棲身佛門無外乎就是粗茶淡飯,無需太多身外之物,……”
對于這個矯情無比的女子,馮紫英還真的覺得就像那茅廁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若非答應了林如海,而林如海又在信中也反復提及一定要照顧好妙玉,以彌補對她母女倆礦的虧欠,馮紫英真不想管這事兒。
至于母親那邊,馮紫英相信生米煮成熟飯了,到那時候,自己母親也不可能再因為這等事情要廢一樁姻緣了。
“妙玉姑娘,我看我們在這個問題上可能還是有些分歧,不過這沒什么,你下一步回了蘇州之后,是否還要回京師呢?”
馮紫英也知道這個時候再和對方爭執,對方只怕還會更加傲嬌,徒增麻煩,所以也就索性任她去。
等到被現實毒打碰壁無數之后,她也就能感受到所謂方外生活佛門世界并非她想象的那么純潔無瑕,更非什么世外桃源了。
“妙玉打算扶靈回蘇州之后,先在蘇州駐留幾日,還是要回京師和師父在一起靜修。”遲疑了一下,妙玉還是說了自己將來的打算。
“那好,林叔父為妙玉姑娘留下了一筆豐厚的家資,嗯,也算是嫁妝,我暫時代為保管,另外受林叔父委托,也要為妙玉姑娘未來做一個打算,我知道妙玉姑娘對我有些成見,不過無關緊要,你要到京師最好,我這邊在揚州事情處理完畢一樣也要回京師,相信還會見面,嗯,我也會替妙玉姑娘有一個安排,當然這一切都建立在妙玉姑娘接受的前提下,若是妙玉姑娘不愿意,那我也不會勉強。”
馮紫英坦蕩自然的態度還是讓妙玉有些意動。
她也說不清楚自己內心恚怨的情緒由何而來,是對父親的責怨,還是對自己命運的不忿?亦或是對比自己妹妹的未來所產生的失落感?又或者是在了解了黛玉和她這些身畔姑娘們的生活和所處環境的一種說不出的淡淡艷羨嫉妒?
不,不,不是,妙玉下意識的就想否定,但這卻瞞不過自己的本心。
便是像迎春和探春這樣的庶出女子,一樣能在賈府中享受著公侯小姐的生活,而自己卻從小被寄養在寺廟中,甚至自己母親也一樣如此,有家不能歸,而現在自己卻還要以媵的身份陪嫁入馮府,而作為妹妹的黛玉卻是正妻,這何其不公?
雖然明知道這是命,但是這種強烈的不忿和屈辱感,還是籠罩在她的心中,讓她不甘不愿接受這樣的現實,讓她在面對這個將來自己無法擺脫的男人時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憤恨和敵視的情緒。
但即便是如此,妙玉內心也不得不承認其實這個青年談吐風度并沒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糟糕,面對自己的挑釁和敵意,仍然表現得很坦然大氣。
“那便如此吧。”妙玉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外露,站起身來,端茶送客。
馮紫英微微一笑起身點頭一禮,然后翩然離去。
妙玉放松下來,卻陡然面對的是玉釧兒那張噘著嘴滿臉不悅的臉頰。
雖然對馮紫英有很復雜的感覺,但是對玉釧兒妙玉卻是發自真心的喜歡,這幾個月的相處,已經讓兩人關系變得十分親近,看到玉釧兒臉上的怒氣甚至有些敵意,妙玉一時間也有些心慌意亂。
“玉釧兒,我……”
“姑娘其實心里比誰都明白,我家大爺是為誰著想,以姑娘的聰慧不會不清楚,怎么一片好心卻成了驢肝肺了呢?”玉釧兒內心的不滿溢于言表,“奴婢不明白大爺怎么就這么招您不待見了,林老爺托付給大爺的事兒,難道還錯了么?縱然林老爺原來有些不對,但是他對姑娘的心意卻是實打實的,大爺受他之托也一片赤誠,怎么卻惹來姑娘這般冷嘲熱諷了呢?”
妙玉無言以對。
“以前奴婢也沒覺得姑娘和林姑娘還有云姑娘有什么,縱然不及林姑娘和云姑娘那么親近,但是她們自小熟識,那也很正常,寶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她們來了之后對姑娘也很喜歡,可姑娘卻始終不愿意和她們親近,奴婢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玉釧兒坦率實誠的話讓妙玉更是默然,她不想回答玉釧兒的問題,但是卻又不忍傷了玉釧兒心,猶豫之后,才淡然道:“興許是我這個人天生就性子冷淡不喜和人親近吧,所以我說我這個人適合在寺廟里修行,……”
“不是這樣的,奴婢不信。”玉釧兒毫不客氣地反駁:“姑娘其實也很喜歡林姑娘和云姑娘,但奴婢不明白姑娘卻不愿意和她們走得太近,就像是有意要和她們保持這樣的情形,寶姑娘、二姑娘她們來了之后亦是如此,奴婢也不知道姑娘在想什么,……”
“玉釧兒,她們都是一家人,我不是。”妙玉嘴角浮起一抹冷意,微微挑起,溫潤如玉的面頰卻更見清冷。
“怎么不是一家人了?你和林姑娘是姊妹,你自己不把她們當成一家人,心里有了成見,自然就難以成為一家人。”玉釧兒嘟著嘴不以為然,“我記得我家大爺說過一句話,如果你不能公正的看待別人,那么可能就是你把他當作什么人,他就會成為什么人。”
這句充滿哲理佛性的話語從玉釧兒這丫頭嘴里說出來,讓長期身處寺廟的妙玉也是一愣,“你家大爺說的?”
“是啊。”玉釧兒卻沒在意,在馮紫英身邊久了,成日里也能聽到許多稀奇古怪但是卻又不乏道理的言語,幾個丫頭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細細咀嚼良久,妙玉卻不再言語,玉釧兒也吭聲,只是陪著。
“紫英這小子,回揚州之后也一樣不管不顧了,我去和他說事兒,他也是輕描淡寫地說幾句,然后就說這都是該咱們的事兒,然后就放手不管了,……”賀逢圣看了一眼范景文,“你說他這是怎么了?”
范景文悠然一笑,“怎么了?這不也是咱們所期盼的么?如此難得的機會,對去了西疆前期又兩度來江南的紫英來說卻不算是什么了,他不也說眾人拾柴火焰高么?他也希望咱們能從中多有些進益吧。”
賀逢圣沉吟了一陣,才緩緩啟口:“夢章,紫英和你談了?”
范景文默默點頭,“談了,嗯,談了兩次,你覺得呢?”
賀逢圣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走到門口,眺望著門外遠處:“雖然他的許多想法未必和我的觀點全數一致,但是我還是得承認,他說服了我,嗯,或者說我的很多問題他都給我了一個答案,當然,我也不知道這些答案是否正確,如他所說,那需要時間或者歷史來驗證。”
“君豫兄那么從容淡定的人,這段時間不也一樣心神不寧?”范景文哂笑,“我知道紫英的這些想法從何而來,但是細細思之,許多卻不無道理,如他所說,我們找不到其他更好出路的時候,為什么不試一試呢?”
“其實我們幾個可能更容易被紫英說服,但是鹿友那里可未必。”賀逢圣搖搖頭。
他是湖廣人,練國事和范景文一個是河南人,一個是北直人,都是北人,和馮紫英在利害關系上都更趨一致,但是吳甡卻是不折不扣的江南士人,要折服吳甡,那卻不容易。
此時馮紫英卻正和吳甡相對而坐,紫砂陶的杯具里微微搖了搖,馮紫英抿了一口,“鹿友,你覺得我是那種狹隘的以地域來劃界確定利益的人么?”
吳甡手中捏著陶杯不語。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疾風知勁草,板蕩見誠臣。”馮紫英顯得很隨意,“相交日久,我相信大家就能見識到各自最真實的一面,但起碼很多事情擺在明面上,那卻是做不得假的,開海之略,誰受惠得益最大,不言而喻,縱然有遼東邊患所迫,但是客觀上帶來了什么,鹿友應該看得明白才是。”
“紫英,你和我說了許多,我也明白,那紫英我想問一句,當北地和江南的利益之爭交于你手由你主宰時,你會怎么做呢?當朝廷利益和你們北地士人的利益出現沖突時,你又會站到哪一邊呢?”吳甡抬起目光悠悠地問道。
馮紫英啞然失笑,這等后世都被反復論證千百次的話題也來問自己?
“鹿友,你這是粗暴地把局部與局部,局部與整體的關系對立起來了,其實這種對立統一的辯證關系你如果能仔細地研究,就會發現這是不可分割……,那么放到最后,我仍然可以明確回答你,局部服從整體,整體服務局部。”
太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