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里一片死寂。
道理在座幾人都明白,但擺在面前的現實卻很殘酷。
原來相當肥實的一塊——兩淮鹽務上的收入前年就被都察院與龍禁尉聯手給清洗了,徹底沒了,重建網絡難度很大;現在海貿這一塊如果在被徹底廢了,那就只剩下兩淮鹽務這一塊了。
其實兩淮鹽務這一塊足夠豐厚,如果林如海那個榆木腦袋能夠開竅一些,把手放得更松一些,未嘗不能彌補前兩塊的損失。
縱然無法像原來那樣滋潤,但是起碼也能彌補大半。
但是林如海這廝卻是嚴守原來太上皇時候定下來的規矩,堅決不肯超出定制,前兩年還能靠著太妃有時候發句話或者給個懿旨額外給點兒,但是從去年開始,這廝便再也不肯了。
義忠親王的目光在楚、汪二人身上轉了一圈,最終還是點點頭:“楚先生,請你走一遭揚州和金陵,我讓老古他們陪你一道去,甄應嘉若是給孤耍滑頭,那孤就要拿他開刀了;可禎,你帶孤的書信去寧波和漳州一趟,他們成日里來信抱怨,這一次孤就要看看他們的膽魄,福建水師那邊,孤有安排,你們動作可以大一些,出了問題,孤會想辦法給閩浙那邊打招呼,……”
鮮有見到義忠親王這般果決一回,楚琦和汪梓年也知道這一次是動到了義忠親王的命根子上來了,逼得他要下決心了。
砍了海上走私這一塊的收入,幾乎就把王爺逼到了絕境,而兩淮那邊林如海始終不肯就范,太上皇和皇帝之間關于下一任巡鹽御史的人選僵持還會繼續下去,這也許就是一個機會。
要想扳回這一局,就只能雙管齊下,兩淮鹽務這一塊,必須要有進展和收獲,而閩浙走私一樣要有突破,絕不能讓這開海如此輕易順利的就搞起來了。
見楚琦和汪梓年二人都有些神色沉重,義忠親王又站起身來,擺了擺手。
“二位爺莫要過于擔心,孤心里有數,別看著孤現在不好過,老四也一樣被架在火爐上烤,他以為這個皇位就這么好坐?”
義忠親王在大廳的臺階上來回踱步,目光里也多了幾分陰冷。
“老四現在也是被逼到絕境了,遼東那邊女真人攻勢如潮,李成梁已經正式托病要求致仕了,老四沒有允,但是李成梁堅決不干了,哼,名義上是老病,這老貨其實已經意識到麻煩大了,寬甸六堡一放棄,奴酋的兵鋒直指鴨綠江邊,朝鮮那邊態度就開始變了,原來還只是和建州女真虛與委蛇,但現在女真人發話,朝鮮那邊已經有些意動了,……”
楚琦和汪梓年交換了一下眼色,“王爺,遼東那邊……”
“哼,李成梁不干這個薊遼總督,誰還能但這個重任?李成梁是老四硬生生的把人家抬出山的,以為李成梁還能像二三十年前那般,一出馬努爾哈赤就俯首聽命,也不想想時代不一樣了,建州女真狼子野心,大周若是沒有足夠的實力壓制他,他豈能聽一介老匹夫的言語?真以為女真人還能和你講什么狗屁情誼不成?”
義忠親王言語中充滿了不屑,“現在可倒是好了,李成梁慫了,覺得控制不住建州女真了,寬甸六堡丟了,朝鮮態度變了,就想要抽身以免晚節不保了,朝中眾臣難道看不出來?孤聽聞北地士人對此極為不滿,集體上書,要求追究李成梁的責任,都察院那邊的彈書如潮,老四在力保,……”
這些消息就不是楚琦和汪梓年所能了解到的了,這樣看來皇上的日子也一樣不好過。
如果真的放任那幫御史開始撕咬李成梁,那誰都擋不住這些御史們尋根究底的尿性,以李成梁在遼東多年的驕橫跋扈和貪墨,豈有找不出一點兒毛病來的?
一旦李成梁落馬,可李成梁還有幾個兒子還在遼東任上呢,而且那些武勛們會怎么想?會不會覺得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可如果留中不發或者打發幾個跳得起的御史出去,那就無疑會讓北地士人甚至朝中文臣們對皇帝惡感大增,而這些北地士人恰恰是皇帝的基本盤,惡了他們,而江南士人歷來都是太上皇的基本盤,甚至更傾向于義忠親王,這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么?
難怪王爺雖然心情不好,但是卻也沒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是難兄難弟,都一樣陷入了困境。
“還有,現在朝廷沒銀子了,鄭繼芝成日里鼓動老四把內庫里銀子拿出來,可老四那內庫里光的都能跑老鼠了,還不敢對外說,……,柴恪眼巴巴的從西疆跑回來,就是要銀子的,三邊總督那么好當?開疆拓土收復失地的名頭那么好掙?……”
義忠親王臉上輕蔑之意越盛,他也需要給自己這兩個得力屬下打打氣,不能讓他們失了斗志。
“老四倒是玩得漂亮,居然會讓劉東旸這幫叛賊去搞什么復地的把戲,以為這樣就可以為他自己增光添彩,能名垂青史,想當秦皇漢武?也不想想,沙州和哈密是那么好復的么?”
“……,數千里地的后勤補給,數萬人馬的人吃馬嚼,那都是要靠銀子堆出來的,連甘肅、寧夏兩鎮都支應不起,居然還想去搞什么復地的面子活兒,純粹的是為他自己臉上涂脂抹粉,拿國事當兒戲,簡直荒唐!”
“……,現在可倒好,玩大了,露餡了,沒銀子,今天復地,明天就能失地,甚至還會再來一出嘩變叛亂,那大周可真的就成了天大的笑話了。”
的確坐在皇位上固然風光,但是爛攤子更多,承受的壓力更大,就連義忠親王這樣一個小攤子都弄得焦頭爛額,遑論要對整個大周負責的永隆帝?
“草原上卜石兔和素囊又要打起來了,還有那察哈爾的林丹汗,又在宣大邊墻外磨刀霍霍,嚇得牛繼宗也成日里要求加強武備,補充兵力糧餉,聽說張景秋和老四都不敢見牛繼宗了,哈哈哈哈,……”
笑聲在大廳里回蕩,一直到楚琦和汪梓年離開,義忠親王才慢慢收回笑容。
老四的確不好過,但是這并不代表自己就好過了,也不代表老四就玩不轉了,他是皇帝,面臨的麻煩多,但是能調動的資源更多。
他是當過太子的,也很了解自己這個弟弟,尤其能隱忍,否則也不能最終把自己掀翻他自己坐上了這個位置。
這些難處麻煩的確不小,但是并不代表老四就束手無策了,內閣,六部,還是有些能人的,自然也會替他出謀劃策,分憂解難。
想到這里,義忠親王就又忍不住嘆息,若是自己坐在老四那個位置上,絕對能比他干得更好。
看看他做得那些事兒,推出李成梁出任薊遼總督,放棄寬甸六堡,還去搞什么復地沙州哈密,也不認真思考一下現在大周的困境,成日里還去搞這些沒用的。
不過這開海之略,義忠親王倒是要承認,的確是一劑良方,但這對老四,甚至對朝廷是一劑良方,對自己就是一劑斷腸散了。
這個馮紫英,沒想到一個十五六歲的嫩娃娃居然也能玩出這么大的花樣,自己倒是真的小覷了這廝。
想到這里義忠親王又有些懊惱,不是說他是武勛出身么?和榮寧二府關系密切,怎么卻死心塌地去替老四賣命去了?
這廝的父親居然還是榆林總兵,據說柴恪要推薦其繼任三邊總督,想到這里,義忠親王不由得有些微微意動。
也不知道這廝究竟有什么喜好弱點?
倒是想要好好了解一番,也好對癥下藥。
看見賈璉屋里走出來那婀娜娉婷的美人,馮紫英心中也是忍不住一句臥槽。
難怪林妹妹說起璉二哥時語氣怪異,難怪紫鵑望向自己的目光里都多了幾分不一樣的神色。
馮紫英先前還有些不太明白,還覺得這紫鵑怎么表情如此古怪,原來這是沖著賈璉來的,大概是把自己也視為和賈璉一樣的貨色了吧?
揚州瘦馬,果然名不虛傳。
單單看這走路的姿態,顧影自憐,婀娜多姿,而且聽說是琴棋書畫,弄簫吹笛,無一不精,甚至還能吟詩作賦。
馮紫英不知道賈璉是花了多少錢才把這女子給贖了出來,據說還是清倌人被他給梳弄了,看樣子沒有千兩銀子是拿不下來了。
這揚州瘦馬的行情他是的確不知道,幾年前在大同時大同婆姨的價格他倒是聽說過,那資質絕佳者一樣是要千兩銀子以上,甚至貴者數千兩,估計和大同婆姨齊名的這揚州瘦馬也不會低于這個數。
這賈璉莫不是也在府里邊壓抑久了,這一出來才多久,就開始放飛自我了?
這要回去讓王熙鳳這個醋壇子知道了,那還得了?
但看著賈璉那眉花眼笑和這女子卿卿我我地模樣,馮紫英就是一陣惡寒。
這日前一時爽,日后修羅場啊,璉二哥,你想好如何應對鳳姐兒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