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風流人物

乙字卷 第六十七節 賈寶玉的路

“寶兄弟,假如你家環哥兒能讀書,考取了舉人進士,出仕做了官,你卻在家里這樣混日子,那么日后環哥兒回來了,你該怎么見你這位環兄弟呢?是大模大樣的以兄見弟,會不會覺得自己矮了一頭,心里會不會難受?你母親和你姨娘的感受又會如何呢?還有成天把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老太君心里又該如何著想呢?你想過沒有?”

馮紫英站定,語氣淡漠,目光清冷,注視著有些手腳無措的賈寶玉。

“假如你母親和你姨娘因為瑣事爭執起來,拿你說事兒,你心里,你母親心里,會不會難受?嗯,你覺得這種可能性大不大?還有環老三日后當了官,正經八百的要向世叔討要你屋里的哪個丫頭去做妾,你覺得世叔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隨隨便便的列舉了幾個可能性,都讓賈寶玉這冬日里冷汗涔涔,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馮大哥所說的這一切他從未考慮過。

賈蘭也就罷了,雖然說不上有多少感情,畢竟他連珠大哥的模樣都有些記不起來了,但賈蘭也是嫡子,年齡實在太小,想不到那里去。

至于說環老三那個小屁孩兒,一臉猥瑣樣,成日里跟在自己屁股后邊兒轉,琢磨著找自己和三妹妹要點兒零花錢,給他幾分碎銀子他都能喜歡得眉花眼笑,他能讀書?

可萬一讀出來了呢?

誰敢保證他讀不出來書?

闔府上下,都覺得自己能讀出來書,可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多么厭惡讀書。

這位馮大哥不也從未有人看好他能讀書么?可現在呢?

在大名鼎鼎的青檀書院里玩得風生水起,連父親、舅舅乃至母親和老祖宗都經常談論起他來,而且都是一臉唏噓感慨,你能信么?

臉色蒼白,汗出如漿,賈寶玉嘴唇都有些發青,原本風流倜儻的俊臉此時卻恍如失魂落魄一般,整個身體如風中枯枝上搖晃的黃葉。

有些憐憫的拍了拍賈寶玉的肩頭,馮紫英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溫言道:“寶兄弟,好好想想吧,誰家父母不為自己兒女好?世叔這么做也是為你好,否則何須這大過年的把為兄招來替你出謀劃策?”

宛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應該是一艘小船,賈寶玉一把抓住馮紫英的胳膊:“馮大哥,你能耐大,辦法多,肯定有辦法解決這些問題,你幫幫我,幫我出出主意,我真的不想讀書,一看見《四書五經》那些東西,就頭疼,……”

馮紫英真想說,那你想干什么?但看到對方有些期盼的目光,他又有些不忍,想了一想才道:“寶兄弟,這么地吧,待會兒見了世叔,先聽聽世叔的想法,我們再來商量,好不好?”

如雞啄米一樣連連點頭,現在的賈寶玉真的把馮紫英當成了救命稻草,先前對馮紫英的那些不滿和怨恨此時早就拋在了腦瓜子后,至于說以后,那就兩說,起碼現在他是對馮紫英感恩戴德的。

看見賈政背負雙手站在榮禧堂正中間,馮紫英踏進門檻之后便是一個拱手一個深鞠躬,“小侄見過政世叔。”

“紫英來了?”賈政略微矜持了一下,抬抬手,“都是自家人,何須如此客氣,坐,坐。”

這榮禧堂上首是兩張紫檀官帽椅,一看就是老物,烏油油的扶手椅背都被磨得光滑如鏡,兩邊則是兩順楠木交椅。

背后是墨龍大畫氣勢崢嶸,紫檀雕螭大案上古銅鼎和秘色瓷大瓶交相輝映,果真是氣派無比。

地面是用蘇州金磚鋪設,這才是大家望族氣象。

這等金磚也是現在才逐漸開放給民間,二十年前都還需要工部批準方才允許使用,這賈家當年肯定是獲得了朝廷特批的。

單憑這份擺設,就不是馮家這等人家所能比的,皇上御賜牌匾,王爺寫楹聯,再加上這等一看都是些古物老物貨色,隨便拿一件出去只怕都能抵當萬兒八千兩銀子,任誰走到這里一看,都覺得賈家怕是要富貴萬年吧?

坐定,自然就是一番噓寒問暖的寒暄,然后再問些在書院的日常生活,話題才開始步入正題。

馮紫英其實已經猜測到了賈政的心思。

賈寶玉必須要去讀書了,但他的性子又擺在那里,怎么讀,如何讀,才能讀得下去,讀得出來,又不至于像他兄長那樣弄得心力憔悴最終一命嗚呼。

這也是讓賈家眾人最為頭疼心煩的事情。

賈寶玉像一個受氣鵪鶉一般蹩在一旁下手的椅中,這等話題他知道自己是插不上話的,貿然插話只能招來父親的責罵,也只有馮大哥大概才能在父親面前進言,父親也才能聽得進去了。

“紫英,不瞞你說,世叔這輩子一直希望家里能出一個像樣的讀書人,你珠大哥當年也是……”提起自己長子,賈政眼睛也喲有些濕潤,可惜了一個讀書種子。

“……,寶玉現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前日里他舅舅也念叨說寶玉該去讀書了,可他這身子骨和心性,世叔是真的為難,你前幾年就在大同讀書,回京之后又在國子監讀書,現在更去了青檀書院讀書,你幫世叔出個主意,看看寶玉下一步該怎么去讀書?”

沒說寶玉該怎么辦,而是直接說該怎么讀書,這就定了性,旁邊的賈寶玉立時臉就又白了。

“世叔,小侄明白您的意思,寶玉必須要去讀書,賈家不能沒有一個讀書人,……”馮紫英一下子就把話題點明,賈政連連點頭,果然是一個有悟性的家伙,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那小侄可以問一問世叔對寶玉讀書有什么期待么?”馮紫英需要根據對方的要求來確定方略,既然人家如此態度誠懇的求教,他也不可能拒之門外,出出主意,給個方略,博得賈家好感,并不是什么壞事兒,好歹還有丫頭在人家家里住著呢。

一句話又問到了關鍵點上。

賈政看了一眼低垂著頭不敢看他的寶玉,嘆了一口氣:“紫英,都不是外人,世叔也不瞞你,世叔倒是希望寶玉能像他兄長一樣發奮讀書,從秀才到舉人,可是他的心性不定,世叔心里也沒底啊。”

馮紫英點點頭,這其實就是沒有任何期望,只是希望賈寶玉能去讀書,像賈珠一樣,考個秀才,就算是給闔府上下一個交待了,如果萬一文曲星垂青賈家,賈寶玉“一不小心”考上個舉人呢?

馮紫英假作思考沉吟的低頭不語,賈政也不催促,一時間榮禧堂里也是寂靜無聲,只有賈寶玉略顯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世叔,您既然問到小侄,小侄也只能就小侄自己的一些看法說一說了。”

“紫英你盡管說,無需顧慮。”賈政點頭。

“寶玉讀書既然是大勢所趨,那始終是要讀的,但他年齡太小,而且身子骨也不比小侄這種風里來雨里去的粗糙耐造,所以小侄想法還是先讓寶玉在家里請專門的塾師,或者是府中設立私學來讀書,當然,塾師要請好,不能糊弄湊合,……”

馮紫英的話讓賈政微微點頭,現在要讓剛滿十歲的賈寶玉出去讀書本身也不現實,那老太君和夫人就真的要和自己拼命了,賈政關心的是下一步。

“現在各家書院基本上都是只招收十四歲以上的學子,嗯,像小侄這種十二三歲的都屬于特例,小侄先前都說了,我這也是在邊地廝混慣了,身子骨強健,估計也沒幾個覺得小侄才十三歲,……”

賈政也笑了起來,的確,馮紫英這骨架子往那里一站,再加上他那份氣度,說十五六歲絕對沒人會懷疑。

“所以小侄琢磨不妨讓寶玉現在家中讀上三四年,如果行的話,再找機會進書院,只是青檀書院過于清苦,未必適合寶玉,但是通惠和崇正書院也還是有機會的,……”馮紫英想了想又道:“若是到時候進書院不合適的話,也還是可以考慮進國子監,蔭監不行的話,不妨請王大人求陛下給個恩蔭。”

大周規制,京官須得要文官四品、武官三品以上方可有子侄一人蔭監,否則就只能皇帝特別加恩恩蔭。

輪官品軼,賈政是不夠格的,而賈赦倒是夠了,但是賈璉應該已經把這個機會用過了,所以賈寶玉到時候要想蔭監,只有走恩蔭之路,但以王子騰現在的狀態,這都不是問題。

又或者走捐監,那就太丟臉了,賈家不可能接受這種方式。

當然最好的去向是進書院。

馮紫英沒點明,那就是四大書院任何一家,如果沒有考取秀才,或者取得監生身份,都是不會接受的,不可能你去書院讀書再去考秀才,那太丟書院的臉了。

賈政和賈寶玉都應該知曉這一點,也就是說要想進書院讀書,那起碼你要考一個秀才功名,或者去混個蔭監身份才行。

賈政沉吟良久,最終還是點頭。

應該說這是馮紫英給他出的最好主意了,如果賈寶玉未來三四年間能考中秀才,那皆大歡喜,可以想盡一切辦法去書院讀書,去不了青檀,崇正、通惠和疊翠都可以,也算是四大書院之一嘛,名也有了,范兒也有了。

實在不行,走蔭監路,謀個國子監生,學馮紫英一樣,再進書院,當然這可能要花的力氣就大了,不是每個人都能有馮紫英這樣的機遇和氣魄的。

看見眼前這個豐潤高挑氣度嫻雅的女子來替自己倒茶,馮紫英心中也忍不住暗嘆。

這鐘鳴鼎食的簪纓之家的確不一樣,光是眼前這倒水丫頭只怕自己全府上下都找不出一個能頂得上的,水紅綾子襖外加掐牙青緞背心,腰間系著一條月白杭綢汗巾,一張鴨蛋臉端莊秀美,幾顆小雀斑落在白晃晃的臉龐上居然多了幾分小俏皮。

馮紫英沒有覺察到賈政和賈寶玉在看到這倒水丫頭時都是一愣,賈政苦笑搖頭,而賈寶玉則是一驚之后差點兒出聲,但是馬上就閉口不言。

這丫頭先前是一直站在門外的,但隔著也不遠,馮紫英也沒在意,沒想到這上來一倒茶,表情不卑不亢,手腳麻利嫻熟,動作機敏靈活,顯然是做慣了的,再加上這份姿容氣度,所以也才能讓馮紫英感慨萬千。

只是多看兩眼之后又覺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見過,但一時間卻也想不起來,這榮國府里他統共就來過三回,但見過的鶯鶯燕燕倒是不少,只不過那一次走馬觀花的,也不好多瞧,只有個大概印象。

眼見得這女子倒完水婀娜娉婷的去了,馮紫英也沒在意,便和賈政說起閑話來。

“來了,來了,老祖宗,鴛鴦姐姐回來了。”老遠賈母院子里上房外就響起了一個丫頭的聲音。

“回來了?趕緊讓她進來。”史老太君依然精神矍鑠,坐在炕上連忙招呼著小丫鬟讓鴛鴦進來。

這屋里暖意融融,鶯鶯燕燕的坐了一大堆,圍繞著老太君。

下邊坐著邢夫人、王夫人、李紈和王熙鳳,周圍則是幾個女孩子,丫鬟們則都站在了自家姑娘的背后,竊竊私語著。

黛玉忍不住伸長脖子向外張望著,早知道馮大哥進府了,可是這等時間這等場合肯定是輪不到見面的,寶二哥親迎,舅舅親自在榮禧堂見他,足以說明這肯定是正事兒。

后來她才知道舅舅是要找馮大哥了解書院的情形,看樣子也是要替寶二哥以后讀書打算了。

想到這里黛玉就忍不住想要知道馮大哥究竟能夠給舅舅出一個什么樣的主意,這段時間里老祖宗和舅媽都是為此愁眉不展,少有發火的舅舅也幾次發火。

一個仆人打碎了一個花瓶,換往日里也就是責罵一度,但那一日卻被舅舅責令拖下去狠狠的打了一頓。

這事兒如果沒有一個結果,只怕這闔府上下都不得安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