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城樓俯瞰落雪金陵,頗有些豪氣萬千之意。油紙傘,狐皮裘,天寒無需返。
坐在城樓之中,腳下一盆火,桌前一壺酒,對酌于人。
“李大哥莫要客氣,你乃巧云師兄,那自然也是我之兄長。再加之需你助我一臂之力,與公與私這杯酒都是我當敬的。”
頭一揚,一杯水酒喝干,他眼神一甩,旁邊立刻有兩個院子抬著個箱子走了上前,打開箱子里頭裝了整整的兩萬貫的銅錢,還是現錢。
“使不得!宋哥兒,使不得啊!”
“何為使不得?若是我與李大哥錢權交易,那便是使不得,可這些閑錢是我以個人之名捐與禁軍。一個是因之前的誤會,皇城司與禁軍勢同水火,你也知我是福王弟子又是皇城司使,夾在中間實在不好受。再一個呢,便是來時見不少禁軍兄弟們在這冰天雪地中凍得直跺腳,這讓我心中可是不好受,這錢一來是我代皇城司與禁軍兄弟道歉,二來是想給城防禁軍的兄弟們買幾雙鞋穿。”再倒上一杯酒,嘆氣道:“唉……弟兄們苦啊。”
禁軍統領聽聞此言也是長嘆一聲,他又何嘗不知禁軍的苦,但自從福王離開后,樞密院就愈發式微了,定國公雖是掌管樞密院,可如今卻已是連個軍費都拿不出來了。
“莫要再說客套話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舉起酒杯:“干了,盡在酒中。”
那禁軍統領自然也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他倒是不懷疑,畢竟天底下都知道師承福王殿下,又與那禁軍大營中最受寵的小師妹巧云情投意合,當兵的可不管那么多亂七八糟的陰謀詭計,在他們的概念里就是誰親便走得近一些。
“李大哥,如今酒也喝了,弟弟我也便不跟你客氣了。白蓮社要動我。”憤恨的放下杯子:“據線人說這白蓮社說,他們要將巧云姐抓來威脅我自投羅網。我已讓她回定國公府了,但敵暗我明,防一時防備不得一世。”
“還有這等事。”那指揮使一聽有人要動自己的小師妹,眼神都變得不一樣了:“那你打算如何應對?”
“白匪人數眾多且散落民間,如今這皇城司只有千余人,且還要肩負守衛禁宮之責,實在分身乏術。這不,我便來請李大哥幫忙了。”
“說吧,要我做些什么。”
笑盈盈的展開一張地圖,指著上頭說道:“這是一張金陵的地圖,李哥哥請看……”
當天夜里,回到了家中,看著黑漆漆的屋子,他反倒是長出了一口氣,這里沒人才對,妙言都被他給藏了起來,玉生如今在南昌與紅姨在一起,現在他可以說是了無牽掛了。
走進屋子點上燈,他坐在椅子上,拿出食盒,取出從飯館中打包來的飯菜吃了起來,畢竟剛才在城門上光喝酒也沒吃什么東西,如今腹中倒是饑餓的很。
而與此同時,在城外隱蔽的山洞之中,那白念安臉色發青的坐在那聽著手下的匯報,說今日午時有三十名弟兄被以謀逆之罪給斬了頭,宋狗還放出狠話,若是白念安再不現身,剩下的那十來個明日也會人頭落地。
“孽畜可恨!”白念安滿臉兇惡的喊道:“他怎的知道我們的人在假扮乞丐的?”
“屬下不知,但看起來似是有奸細。”
“奸細……哼!”白念安雙手握拳:“來不及了。去,讓長老都過來,明日我們便動手!”
不多一會兒,十幾個說是長老但看著也都是蓬頭垢面的人走了過來,他們依次朝白念安行禮,而白念安卻是仿佛看不到似的,背著手在前方踱起了步。
“明日,我們便要去宰了那宋狗為死去的弟兄報仇雪恨。”
“宰宋狗!報仇!”
下頭的人紛紛開始跟著一并喊了起來,不光是那種口號式的洶涌澎湃,他們可是發自內心的想要趕緊把給辦了。這些人往日也都是些體面人,下頭有信徒供奉,不事生產卻風風光光。
可一夜之間一切都不同了,什么刺殺太后、什么綁票的朝中重臣子女,這等事他們從未干過,但卻被那宋狗生生按在了他們頭上,原本安逸的生活一切都變了。
他們從體面人變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不說,更是稍有不慎就會被那些個花花綠綠的院子給弄去殺了換錢,信徒們散的散、跑的跑、抓的抓、死的死,而他們這些人上人也過上了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
再不將那宋狗拿下,他們怕是真的過不了這個冬日了。
“大家稍安勿躁,那宋狗權勢滔天,若是強攻定然不行。不過之前那些被殺的兄弟們已將他之住處打探清楚,明日我等先混入城中伺機而動,等入夜之后叫上幾個好手,一把將宋狗的家給圍了。若是他在家中便將他一網打盡,若是不在家中便將他家中之人擄來。”白念安臉上全是自信的表情:“此刻我等已是知己知彼,害怕不能手到擒來?”
“壇主,你說那宋狗會有所防備否?若是真有那奸細,該是如何是好?”
“你等大可放心,若是真有奸細,那宋狗還能容我們?早就帶兵將人給我等給圍了。如今敵在明我在暗,還有何理由不成?等宰了宋狗,我們便在城中點一把火,趁亂離開金陵去往臨安府,與教主匯合共舉大事!”
“壇主英明!”
下頭馬屁聲拍了一串,那白念安甚至都仿佛自己拎著的人頭在耀武揚威了,但他臉上仍是擺著一副淡然的模樣:“聽聞那宋狗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屆時誰能將他的頭砍下,賞教主真經一部!”
之后的時間,他們細致的講解了一下明日的作戰計劃,還有就是關于家周圍的布置和路線都細細的安置好了,甚至于他們連逃跑的路線都確定了下來。
“等宰殺的宋狗,我等便隨教主共舉大事,一旦教主入主四海,你等便都是從龍之功!”
“屬下愿為教主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下頭的小頭目跪倒一片,嘴里甚至開始山呼萬歲起來,而那白念安更是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腦中甚至幻想自己成了黃巢,胸口頓時冒出萬丈豪情,大有“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的豪邁陣仗。
“有朝一日大事得成,我定要讓這金陵化作火海!”白念安突出一口惡氣:“定要讓那些狗官的人頭掛滿城頭!”
不得不說,他們的行動力還是有的,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們便傾巢而出,將所有能召集到的人都召集了起來,分成好幾批混入了金陵城內,有人佯裝為農夫把式、有人裝作泥瓦木工、有人扮做苦力腳夫。
他們混入城內之后立刻四散而開,利用多年在金陵城內的熟悉,開始尋找合適的地方進行隱藏。
而和平時并沒有任何不同,仍是拎著早餐晃晃悠悠的來到皇城司衙,不過今日晏殊不在,他明日就大婚了,昨日就請假沒有過來了。衙門中只剩下一個人在那,甚至連小白兔清姑娘今天都沒來煩他。
“宋大人。”
干瘦的親從探頭進房間,習慣性的左右看了看,小聲說道:“已經探明的人數為二百七十余人,剩下的人并未探明。”
“嗯,沒事。慢慢來。”點頭道:“剩下一百多人就跟普通百姓沒區別,你能看出來才奇怪呢,繼續盯著便是了。”
“大人還有什么吩咐?”
“倒是沒了。”搖搖頭,但就在那親從要告退的時候,他突然仰頭喊住了:“等等,找人扮女人,你行不行?”
“放心吧宋大人,保證萬無一失。”
“若是出了什么紕漏,我唯你是問。”
稍微計算了一下,今日那剩下的十幾個白蓮教徒就沒必要砍了,留著還有些作用。至于今晚那些人的話……想到他們,臉上就不自覺的露出了笑容。
皇城司盯人可是一絕,而那幫什么白蓮社的人,真的是太想當然了,一群也許選手就想跟職業選手玩這一套,當真的是不知死活。
而今天他們既然傾巢出動,看來是真的等不及了。
坐在房間里打了個哈欠,因為怕人暗算他昨日一晚上沒睡好,今天在皇城司內他總算可以安穩的睡上一覺了。
他躺在午休的床上,懷中抱著熱水暖包,睡得倒是個香甜。至于那些個白蓮余孽嘛,要說他怕不怕,他是真的不怕的。
這玩意不難想嘛,四五百個邪教徒,原本要不是莊稼戶、要不是小商戶,都是些狗屁能耐沒有的人,用上一句烏合之眾那是抬舉了他們,就這幫人能成什么事?圍攻一個也許夠了,可是他們今天要碰到的可都是皇城司里那些個專門挑選出來干臟活的人。
還真以為那幫人里能有什么武林高手么?不可能的,所謂江湖俠客都是一群仗著有幾分能耐為非作歹的廢物,真正有能耐的人在這個時代都講究一個“學好文武藝,賣與帝王家”,頂級高手可都是在官府里的。
至于以后有人渲染什么江湖豪俠、論劍江湖,光路引、路抄這些東西就夠他們喝一壺了,還什么幾大門派圍攻好人什么,超過三百人持械聚眾都可算謀反了,等著被邊軍鎮壓吧。
不過江湖上到底有沒有好漢,那肯定是有的,總有那些個鋤強扶弱的人,但對于來說,這種人即便是好人也不允許存在,絕對是不分青紅皂白一刀切掉的,因為不管他們的目的是什么,他們那種俠以武犯禁的行為就是毒瘤!
公理只有在法律框架之下才能叫公理,除了法典沒人能夠審判其他人。這是法家的道理也是認同的道理。
這也就是跟所謂“江湖”不可調和的原因之一,江湖中人現在可能真的已經恨恨紅了眼,估計是一口一個朝廷鷹犬的叫著吧。但誰在乎呢,那些人的聲音太小,狗都不如。
一覺睡到下午,起身漱了口,吩咐人將熱好的飯菜端來,而一同前來的還有副官晏殊。
“怎么?沒睡好啊?”
“嗯,沒太休息好。”揉著臉:“你明日就當新郎了,怎的還有心氣往這跑?”
“倒是沒什么,只是今日去發請柬時聽左柔說你要獨斗邪教。”晏殊找了張凳子坐下:“有把握?”
“何止是有把握啊。”打著哈欠無精打采的說道:“簡直就是左家大小姐。”
“怎么說?”
“板上釘釘。”
“哈哈哈哈,握草……”晏殊拍著桌子笑了起來:“你這歇后語可以啊,若是讓她聽見,她能生吃了你。”
“吃吧吃吧。”嘆了口氣:“你去定國公府時,她在里頭?”
“嗯,巧云盯著呢。不過她說起時倒是眉飛色舞,恨不得甩著流星錘便與你并肩作戰。”晏殊笑言道:“還有那位妙言姑娘,她怎的也在左府?”
“我安排的,怕她出事。”小口的喝起湯來:“她與別人不同,這寶貝除了我之外就沒人能護著她了。左柔只是不聽家里的話,而她沒家。”
“你真的是福運好,我見那妙言姑娘可是傾國傾城,便是站在左家大小姐身邊都能勝三分,羨慕啊……”晏殊把喜帖輕輕放在面前:“你看我,好日子怕是到頭了。對了,明日若是你方便就來,不方便就將隨禮送到吧,我這便告辭了。”
“滾吧滾吧。”揮了揮手:“婚假三日,算上你請假的日子,這個月扣你五日俸祿。”
“你這廝……”
晏殊走后,一個人坐在漸漸暗淡下來的房間之中,吃光了飯菜又發了一陣呆。突然間,他毫無預兆的起身,帥氣的將裘皮大氅披在了身上,瀟灑的走出門去。
而隨著他的離開,身后越來越多的人跟在了他的身后走出了皇城司衙,并在出門之后分頭消失在了漫天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