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云慢走,愚兄就不送了,等身子好透時,定要去與你把酒言歡。”
“你可消停點吧,半年不能飲酒。”轉身朝大門口的北坡拱手:“遵醫囑啊。”
北坡悻悻的笑了起來,但還是應下了,讀書人的特點之一就是明事理,不管是不是個不叫的狗、不管是不是個小人,反正他明事理是真的,對于醫生的話他一點都不懷疑,不管是還是老御醫。
“北坡兄回吧,若是午夜還是有發熱便差人叫我。”
“愚兄明白。”北坡說著深深一個躬鞠到底:“賢弟常來。”
這聲常來說得真切,其實這也倒是人之常情,畢竟他的命的確是從鬼門關里拉回來的,那天晚上來之前,他都已經看到了人生的走馬燈,而其中出現最多的就是與金鈴兒在一起長大的點點滴滴。
經過這一場病,北坡愈發珍惜生活珍惜生命并發誓要為了金鈴兒拼盡全力,未來的人生中,功名和金鈴兒就是他的全部。
而這一切都要感謝,如果沒有他,自己的命就已經沒了,人死如燈滅,美麗可愛的公主殿下最終會躺在人家懷里婉轉承歡。
至于,他倒是沒什么功利性的目的,作為醫生救治病人是職業操守也是本能,他雖然老說自己是陰陽家,但他的觀念其實更趨向于法家但又比法家那種“刑用于將過”的重刑主義要柔和中立,提倡的是“法無罪不罰、法有罪不赦”,無罪者自然不用受罰嘛,有罪者使重典,最終以重刑及無刑之境。
所以北坡干了什么壞事么?沒有啊,甚至連罵人都沒有罵過,如果只是因為他喜歡金鈴兒而對他見死不救,那這些年學的知識、跟著師父一起建立的世界觀、價值觀、道德觀都建到了狗身上去了,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曾經他一直不懂那句“少不讀水滸”的意義,一度以為是會讓少年熱血上頭才不能讀。但后來才發現,原來只是水滸那一百零八山賊里頭可真真沒幾個好人吶,那扭曲的價值觀會讓年輕人變得邪佞、自私、貪婪,這不是好事。
“師弟,你倒是有些稀奇啊。”老御醫說道:“你明明不喜那人,卻為何仍以這千金之藥來救治?”
眉頭慢慢皺了起來:“如果老頭在這,你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就吃了一巴掌了。”
老御醫愣了片刻,然后立刻反應了過來,雙手抱拳雙臂前伸給鞠了個九十度的大躬:“是師兄老糊涂了。”
老御醫真正鬧了個大紅臉,恍惚間想到三十年多年前自己還是個不入流的赤腳大夫,他的師父收他為徒時說的話——若為名利不為醫,醫者當有父母心。
而剛才自己說的那句話,顯然是違背這個職業的本意的,這個行業不就是為了治病救人的么?
“城外的災民命如草芥,我用了四兩。”笑著說道:“幾乎將存貨用盡,一錢萬金不為過吧?若是這四兩用在達官貴人身上,是不是可以平步青云、飛黃騰達?”
“是……”
“那我用在災民身上,意義何在?”
“只為救人。”
笑了笑:“為醫者始終當謹記人命大如天呀,師兄。”
這聲師兄叫得老御醫眼底都充血了,面上燥熱的很,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鉆下去。就像剛才小師弟說的那樣,但凡有個師門長輩在,自己說出那句話時,一頓毒打定然是少不得的。
“回去之后我便自行罰抄門規三百遍。”老御醫低著頭像犯錯的孩子:“以后絕不再犯。”
“其實倒也不怪你。”伸了個懶腰:“畢竟世道不好,未來可能也不會太好,但總有人會堅持下去吧,不忘入行之初心。”
尷尬了有好一陣子,老御醫才緩了過來,兩人就慢悠悠的走在廬州城熱鬧的街道上。
這地方似是比以往更加熱鬧了,因為貿易稅收措施的原因,街上的商人不減反增,原本許多看不到的西域、大食、甚至是天竺商人都出現在了這里,很多稀缺的香料、美輪美奐的玻璃器皿和一些被當藥材的礦石也都出現在了世面上。
提著一個背簍,在這些異國商人的攤位上面流連,尋找一切可以使用的材料。
“師弟,我斗膽問問,這藥是如何煉制的?我只是隨口一問啊……若是師弟不想說,我也便不再提了。”
“你想學啊?”
“這……”
老御醫有些不好意思,藥方本身就是不傳之秘,但這個藥實在是太神奇,所以他倒不是說眼紅,只是單純的求知欲,畢竟自己也是這一行的,好奇也是人之常情。
“想學我就教你。”
“啊?”老御醫似乎沒聽清,重復了一遍:“什么?”
“我說,想學我就把煉制的法子告訴你。”將一塊明礬礦拿起來聞了聞,然后漫不經心的說:“然后你傳下去,告訴你的弟子們。”
老御醫難以置信的看著:“這……這……”
“我又不靠這個賺錢,你們御醫院好歹是全國最正規的醫療機構。”一邊挑選著其他的材料和香料,一邊說道:“有你們對它進行量產改良,我覺得我還能省不少事。萬一我出了什么意外,這種東西也不至于失傳,其余的還有,我都會教給你。”
“這……這這這……”老御醫有些手足無措:“可這是師弟安身立命之物。”
“我這種天地之才,需要這玩意來安身立命?”哈哈一笑:“師兄,你也太小看我了。”
要是換成別人說這話,八成是要被白眼的,但換成他人也斷然不會將如此珍貴的東西說給就給了,這是什么意思?那不就是等于告訴所有人“老子根本不在乎這個,你們要就拿去,我這有更好的”么。
當然,老御醫的確是見識過這個神奇師弟了,他身上的那些寶貝都不是什么天材地寶而是智慧的結晶,隨便拿出來一份都是震懾古今的。
“那我在此謝謝師弟了……不過……”
見老御醫欲言又止,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不過什么?”
“我是說,不過往后這醫門傳承八成也是師弟的了,也就算不得是給師兄我的了。”老御醫嘿嘿的笑了起來:“這倒也是好事一件,好事啊……”
“可師弟啊……這配方可是需要保密?”
“配方?饅頭配糖水,保什么秘。”
“啊?”老御醫傻眼了:“饅頭?”
“昂,饅頭……準確的說是淀粉。”采購完東西,背著小背簍一邊走一邊說道:“這東西啊,叫青霉素,是從……”
一大段的介紹結束之后,老御醫面色凝重的問道:“這便是說,此藥也是有毒的?”
“嗯,使用之前要做皮試,反正如果能提純的話就會好很多,而且它若是保存不當很容易就失效了。所以每月的產量不能太高,但一定要長時間保養,培養缸四季都不斷的那種,冬天生火夏天降溫的,麻煩的很啊。”
這點倒是沒說錯,這玩意靠一個人制備,真的是煩球死人了,要是碰到什么時候毫無預兆的降溫,一夜之間全體完蛋的事經常出現,他真的沒有太多的精力去照顧這狗日的青霉菌了。
所以索性把這個相對成熟的工藝托管掉,自己騰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折騰新東西難道不美妙嗎?
“對了,師兄啊,我記得你是江西人吧?”
“是極。”
“晏家對吧?”
“嗯?是。”
“認識不認識一個叫晏殊的。”倒也沒試探,直接就問了出來:“我聽說他是江南西道第一才子,跟我年齡還差不多,想見見。”
老御醫一聽,整張臉笑得像朵菊花,見狀表情古怪的說:“你這突然笑的這么燦爛干什么?”
“師弟,實不相瞞,你說的這晏殊,正是師兄我的親孫子。”老御醫說話時那叫一個驕傲,胸脯挺得老高,趾高氣昂的:“什么江西第一才子,只是個孩子罷了。”
“你這人……”搖頭道:“太明顯了,收斂些吧。”
老御醫咳嗽了幾聲:“不過師弟莫要急,他這幾日便會抵達廬州城參加州試,屆時他也會來拜見師弟你的。”
“有點尷尬啊,他比我大吧?”
“大……是要大一點的,我乖孫今年已是十九,師弟似是還未到十九吧?”
“嗯,沒到呢,十七歲多一點。”想了想,突然笑了起來:“倒是沒關系,我跟他可以各論各的,我管他叫哥哥,他管我叫爺爺。”
老御醫的表情詭異極了,沉思良久才緩緩說道:“這不合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