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不死,但很窮。
這基本上就是大宋目前大多數貧困區域的現狀。
但這已經比從前好了許多。
要是換了十年前,山里干旱的情況下,家里的老人很大可能要餓死。
如今至少賦稅低,遭災又有免稅和賑災糧,加上紅薯、土豆不像水稻那樣農業用水少,偶爾澆點水就能活,倒也勉強可以生存。
可基本上就僅限于此,若說生活幸福美滿,那肯定是不現實。萬一遭遇到疾病,還是會有家破人亡的風險。
因此大宋的發展,還是任重而道遠。
夏稅交過之后,到了六月份,各地鄉村的墻上就又刷上了新的標語。
“堅決鏟除黑惡勢力,讓黑惡勢力無處可藏。”
“若是受到黑惡勢力欺壓,不要懼怕,勇敢向官府舉報。”
“掃黑除惡,弘揚正道,維護大宋公平與正義!”
各種各樣的農村標語出現在大宋各地的鄉村里,大量的街頭混混,社團幫會都被一網打盡。
京畿路,光上半年抓的黑惡勢力團伙就多達三千多人,全國各地總計逮捕了五六余萬,判死刑的就有兩千多。
六月中旬,荊湖南路潭州長沙縣,周武站在山坡上,正默然地看著下方的刑場。
他在八年前是一個孤兒,一場洪水將家中的一切摧毀,只剩下幾畝田和一點邊角料的菜地,幾乎已經到了生死的邊緣。
正常情況下,像他這樣無父無母,沒有任何親人的十二三歲孤兒,等待他的只有餓死這一條路走。
但幸運的是潭州當時的官員不錯,長沙縣的縣令叫陳希亮,又恰好政制院知院趙駿巡查地方,遇到了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
知院親自指揮,挽救了很多百姓于水火當中,并且事后攔截稅款賑災,對于受到災禍的家庭予以補償和救助。
周武就是其中被官府重點照顧的對象,不僅每個月有約一百多文錢的補貼,還有一部分米糧物資。
而作為十二三歲的孩童,周武肯定沒能力自己耕作田地。
官府就幫他把田地租賃出去,每年也能收一點地租。還幫他弄了一些紅薯、土豆種子,讓他自己種點菜。
雖然日子過得并不好,不過村里也有人稍微幫扶一下,也算是吃食無憂,艱難成長。如今已經二十歲,接替了一名無兒無女,時常照顧他的衙門老吏進了衙署。
最近朝廷正再嚴打掃黑除惡,平日里長沙縣這些欺行霸市的小混混就遭了殃,被抓了二百多人,其他的作鳥獸散,今天就要處決三十余個社團份子。
這里面有平日里囂張跋扈的黑幫老大,犯了殺人罪的黑幫打手,以及罪行累累,有強奸、搶劫、暴力等行為,數罪并罰的普通黑幫成員。
如今一個個都沒了往日的氣場,在周圍圍觀的人群面前,面如死灰,兩腿發軟,有的甚至還被嚇出尿來。
“午時已到,行刑!”
隨著長沙縣令的一聲吶喊,劊子手當即舉起了手中的大刀,一刀剁了下去,血液頓時濺射而出。
朝廷在這次掃黑除惡當中還算是溫和的了,并沒有一刀切,只要是黑惡份子就斬首示眾,而是要看罪責來判斷,且死刑也要經過本路提刑司的裁決。
所以雖然從年初就確定了掃黑除惡方針,但包括確定哪些是黑惡份子,抓人再到提刑司審查,還是花了大半年的時間。
不過基本上只要提刑司核查結束,那就是快刀斬亂麻,不給這些黑惡份子多活的機會。
長沙縣的黑惡勢力這幾年也略顯猖獗,超過百人的幫派就有七八個,其中三個幫會成員有二百余眾,作奸犯科、偷蒙拐騙、強奸搶劫等事情無惡不作。
只是以前官府要抓人的話需要講證據,黑惡團伙又互相包庇。而且很多案子甚至都沒有報案人,因為受害者畏懼于他們,根本不敢報案。
所以潭州作為荊湖南路的治所,治安一度非常差,特別是災后重建,以及經濟高速發展的這幾年,讓當地官員都頗為頭疼。
但現在不一樣了。
嚴打之下就不需要證據,直接先把人抓了,分開審訊,不老實就一套大記憶恢復術,那么多人總能撬開嘴。
這就跟拔蘿卜帶出泥一樣,有人張嘴自然就有更多的人張嘴,惡行自然也迅速公布于眾。
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許多,繼續抓人,可惜有不少聽到風聲逃竄了。
不過抓的這些也是官府平日里的黑名單,上報到提刑司,御史臺和提刑司以及當地監察院都審議核查過,沒有異議就行刑。
血液飛濺人頭落地,當地圍觀的百姓拍手叫好。很快行刑結束,圍觀人群漸漸散去,家屬哭喪著過來收斂尸體。
官府也準備收拾現場離開。
便在這個時候,衙門的一名班頭忽然叫住了周武以及另外幾個年輕皂吏,招呼他們在旁邊一側躲了起來。
一行幾個人便躲在了刑場附近的小樹林里,有人納悶道:“怎么了班頭?”
“你們看。”
班頭指了指外圍方向。
就看到人群散去之后,有二三十多個青壯過來幫家屬收斂尸首。
然后抬著棺材,浩浩蕩蕩地向著城里而去。
“這是跑了的人又回來了,給他們的團首操辦后事,葬禮送行呢吧。”
周武腦袋靈活,立即就想到了這一點。
班頭笑道:“估計是這樣,小周、小林、三郎,你們幾個面生,跟過去看看,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是。”
被點到的幾個應了一聲,隨即裝成路人跟了過去。
很快他們就跟著那群人進了城,果然如班頭所料,在那幾個黑老大被抬進城后,不知道從哪些犄角旮旯里,又迅速冒出來不少人,招搖過市,向著黑老大家里而去。
長沙城如今也擴建了,由于趙駿疏通了靈渠,讓廣州與湖南連接往來茂密,船運暢通,經濟也發展了起來,導致各路牛鬼蛇神聚集。
這些黑老大有人控制了碼頭經營,有人開設賭場賭坊,有人做青樓妓院買賣,還有的甚至是乞霸和糞霸。
他們以非法手段謀取暴力,又上下打點,以至于勢力猖獗。
要不是這次朝廷嚴打,別說這些人,連背后的保護傘都連根拔起,恐怕他們還不知道要繼續盤踞在長沙多久,成為禍害當地的毒瘤。
此刻周武等人跟著抬棺隊伍,一路從南城進去,到了東城,東城是擴建出來的,沒有城墻,大概在后世長沙雨花區一帶。
在東城外的小山下有一座巨大的莊園宅邸,正是其中一位黑幫老大的居所,大量黑幫成員正在向著這邊趕來。
周武等人就混跡在其中,反正人那么多大家不一定互相認識,就這樣居然順利混了進去。
此時屋內屋外靈堂布置,各路人馬聚齊,烏壓壓怕是得有一二百人。
那黑老大的家屬堂而皇之地設宴擺席。
其中長子站在靈前對著屋外跟小廣場似的庭院里百余幫眾說道:“諸位,大家也知道,家父不幸罹難,聞此噩耗,我悲痛萬分。”
“然而我等結社,自是為了共同幫扶,攜手并進。所謂龍無頭不行,家父雖走,社團不能散。”
“所以趁著今天這個機會,就要商議新的團首人選,諸位有什么提議?”
他環顧四周。
有人說道:“團子為長子,自該繼承家業。”
“哼,我們紅棍三郎為社團出過力,流過血,現在團首死了,也應該他當團首了。”
“你們紅棍三郎厲害,我們紅棍難道就不行嗎?我看應該讓我們紅棍來。”
“依我之見,團子繼承家業理所當然。”
“誰說的。”
現場頓時亂作一團,各派系爭權奪利。
宋代黑惡勢力就頗具規模。
因為當時結社之風盛行,所以很多黑社會也結成所謂社團。
而后世黑社會打手的什么紅棍、白紙扇之類也在當時就有,《史料》記載,里面的稱呼五花八門。
有紅竿子、藍竿子、黃竿子、掌刀、掌鞭、掌棍、團首、甲頭、頭牌、掌門等等不一而足。
因此造就了一個小小黑社會團隊里,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小勢力,爭權奪利起來,跟后世香港電影里演的居然頗有點想象。
看著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周武不由得對身邊的同伴感嘆道:“真是人才啊。”
隨即他們趁著混亂,派了一人出去報信。
大概兩刻鐘后,駐扎在城外的廂軍烏壓壓進城,將這個莊園包圍起來,來參加聚會的黑社會成員一網打盡。
自此長沙治安迅速好轉,街頭上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少了許多惹是生非的幫派成員。
而像這樣的情況,在目前大宋各地都一一上演。
截止到慶歷六年年底,整個大宋不到一億人口,光黑惡勢力就抓了十三萬多人,判死刑的將近一萬人,效果顯著。
這個成績雖然不能跟后世嚴打相比,但也算是收獲頗豐。
而且也并非今年,趙駿認為掃黑除惡工作將會是個長期工作,沒有只滿足于這一次就收手。
十月初,東京汴梁,正是初冬之時,天氣愈發陰冷。城中下起了冬雨,豆大的雨點打在窗臺上,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
在這雨水籠罩下,整個汴梁都好像充滿了濕氣,霧色漸起,煙雨朦朧。
政制院內,上午警察部、御史臺和皇城司把各自的文件送了過來,趙駿坐在暖爐桌邊翻閱著。
“兩浙路今年抓了一萬三千余人,都已經核查過,無誤。”
“當地官府收繳了這些黑惡勢力的產業,現在路臺已經上報了過來,你們覺得應該怎么處理?”
“自然應該上繳國庫吧。”
“我看不妥,要上繳國庫也不能全繳,不如留一部分在地方。”
“你就這么放心下面的人?不怕被貪墨了?”
“朝廷盯著,誰敢啊。”
幾名宰相商議著。
這次掃黑除惡成績不錯,抓了那么多人,自然也收繳了大批財產。
而且還不少,因為那些黑惡勢力都是靠暴力壟斷起家,所以往往都是搞了當時最賺錢的生意,自然家產頗厚。
現在官府收繳之后,林林總總統計下來,光兩浙路就沒收了二百多萬貫財產,全大宋加起來,估計一兩千萬貫可能有,是一筆很大的財富了。
諸多宰相都認為上繳國庫。
只是大家這么說,卻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看向趙駿。
這事還得他做主。
聽到眾人爭論,趙駿放下公文,笑著說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這些黑惡勢力既然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得來,那就留在地方給地方做發展吧。”
“唔”
他又沉吟片刻后說道:“那些土地、房屋等固定財產就由當地官府拍賣,現金則用于地方財政,給當地官府批示一下,此次抓獲罪犯多的地方或者辦案比較辛苦的官吏,都納入績效考核,這筆錢就當發獎金了。”
這么做可能也會造成不少地方中飽私囊,如即便沒有參與辦案,也被納入到獎賞范圍。但這種事情是難免的,不能直接取消寒了那么多認真辦案的差役們的心,所以該有的獎賞還是要有。
何況這筆錢獎勵給他們,最后也終究會流向市場,促進當地經濟發展。也總比被那些黑惡勢力攥在手中,不斷勒索、欺壓當地百姓,魚肉鄉里積累財富強得多。
“那就這么辦吧。”
眾人見他這么處置,也沒什么異議。
“對了,眼看又要納秋稅,兩浙路那邊昨天又發了公文過來,那邊的地主士紳還在鬧。”
晏殊忽然想起一件事,這事大家都快忘了。
因為地主士紳們居然沒有采取暴力手段,就是招搖過市表達抗議。
而且鬧事時間還很固定,只是要納夏稅和秋稅的時候才會鬧大,平時居然動靜很一般,所以大家竟然都快忘了這事。
范仲淹看向趙駿,笑著說道:“漢龍,看來你也有預估錯誤的時候,當初你放任那些人不管,是希望他們把事情鬧大,你好有借口弄死他們,結果他們居然不給伱口實。”
“我覺得不是預估錯誤,而是剛好撞到了掃黑除惡這個槍口上。”
趙駿撓撓頭道:“我要是那幫地主,看到朝廷四處在抓黑惡勢力,估計也得犯愁。要是這個時候把事情鬧大,朝廷順勢把他們也宰了,那不是白給了嗎?”
“也對,這些地主可不像那些黑惡勢力,一個個都是耕讀傳家,而且有不少當官的親戚,他們可比那些黑惡勢力更容易得到朝廷的風向變動。”
王曾也比較贊同這個說法。
“那這事怎么辦?”
呂夷簡說道:“這幫人只抗議,又不鬧事,沒什么好借口處理,總不能因為這點事把人殺了吧。”
“額”
趙駿一時也犯難。
現在僵持住了。
地主那邊不愿意接受朝廷的方案。
朝廷放任他們,他們卻又自己沒有把事情鬧大,控制在了一個范圍內,讓朝廷也沒什么借口弄死他們。
兩邊就這樣處于對峙階段。
唯一的好消息是朝廷強制要納稅,地主們胳膊擰不過大腿,該交的稅不敢不交,以免讓朝廷得到口實。
可該抗議還是繼續抗議,主打的就是一個稅照交,議照抗的一個局面。
其實要是抗議沒什么影響也就算了,但每次抗議都弄得街市雞飛狗跳,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啊。
趙駿想了想,忽然問道:“出海的船只有消息了嗎?”
“還沒呢。”
旁邊李迪說道:“江浙路一直在關注這件事情,星島和對馬島我大宋的海軍基地也一直沒有傳回來遠洋船隊的消息。”
“快兩年了,正常來說,如果只是從江浙去南美打個來回的話,兩萬多公里,哪怕每天只航行個二百公里,最多半年的時間應該也就差不多了。”
趙駿沉吟著說道:“即便他們需要帶的東西很多,或者要等一些季節才能收獲當地的作物,但不應該去那么久啊。”
“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宋綬道:“也許是風暴,也許是結冰,也許是當地碰到了敵人,誰又說得準呢?”
“唉。”
趙駿搖搖頭。
船隊其實是去年年初出發的,前面處理將門勛貴的時候,是寄希望于讓他們也參與其中,所以積極籌備。
沒想到勛貴們不識趣,最后鬧到死了那么多人的地步。
現在從去年年初到現在,已經一年零八個月,差不多快兩年了,雖然第一次花了四年多,但有了經驗之后應該更快了才是,這船隊是烏龜在爬嗎?
不過就在趙駿感嘆于船隊速度慢的時候,外面忽然進來一名吏員,說道:“報,兩浙路急文。”
“哦?出什么事了?”
眾人頓時看過去,難道是兩浙路的地主們把事情鬧得更大了?
吏員道:“遠洋船隊回來了。”
“哦,到哪了?”
“已經到對馬島,不日就將返航至通州。”
“好!”
剎那間。
趙駿原本提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
他扭過頭看向眾人,笑著說道:“說曹操曹操到,看來,兩浙路的地主們有事做了。”
除了可以忽悠他們下海或者經商以外,還可以把他們手下的人掏空。
船隊回來帶來了橡膠,橡膠種植需要生長周期,可出發前趙駿叮囑過,讓船隊帶一批成品橡膠回來。
這樣就能先行建造一批蒸汽機,然后開始修鐵路。
修鐵路和大基建要人。
等地主們手底下的人都被官府搶光之后,恐怕就已經不止是鬧著反抗攤丁入畝,而是看著無人耕作的土地,欲哭無淚了。
到了那個時候,賣不賣地,就已經不是他們說了算,而是朝廷說了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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