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駿對災民們的承諾,如瘟疫一般發散了出去,也讓荊湖南路轉運使王遙苦不堪言。
因為兩稅法制度下,他今年要籌集足夠的糧食送到真州去。
田稅在夏季的五月初一日以及秋季九月初一日收,納畢時間一個是兩個半月,一個是三個半月。
這也就意味著湖南的田稅是在七月底差不多收完,只是礙于突如其來的暴雨,才剛剛出發到岳州就被洪水阻隔,現在還在岳州轉運倉庫里。
趙駿大手一揮,立即讓人去岳州把糧食重新運回來,用來救濟災民。
那他今年的政績就算是完蛋了,以后升遷無望啊。
把今年的夏糧收齊了交到朝廷是政績,可突然暴雨來了,洪水漲了,把糧食救濟災民,那不也是另外一種程度上的政績嗎?
只要災民一個不餓死,只要來年土地還能豐收,那么功勞簿上,知院大人總歸是要給他記上一筆。
所以在短暫地糾結之后,王遙也是迅速改變了立場,堅定支持趙駿的決定。
但顯然胳膊拗不過大腿,他也無能為力。
不過王遙沒多久就想通了。
如今政制院掌權,知院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政績這種東西,還不是知院一句話的事情?
像荊湖南路在趙禎時期一次夏稅運糧大概只有六十萬石左右,按照汴梁常年維持在二到四百文一石的稻米、麥子價格,取平均值三百文,約值二十三萬貫。
一年下來,荊湖南路要交的農業稅不到五十萬貫。
仁宗朝北宋有十八個路,除了淮南東路、淮南西路、江南東路、江南西路、兩浙路這幾個產糧大省每年的農業賦稅都超過百萬貫,每路都會運兩三百萬石去開封以外,其余諸路基本都是幾十萬貫。
趙駿這邊挪用賦稅則毫無負擔。
因為宋朝的賦稅以兩稅、商稅、鹽酒課、茶稅、免役錢等為主,其中兩稅雖然占了一定比例,但比重已經越來越低。
從趙匡趙光義時代占比百分之七十,到趙禎趙頊時代,占比已經下降到百分之三十。
但如今親眼經歷就又是另外一回事情。
能想象到一個村子有大半人家都死絕,家家戶戶掛著素縞的慘狀嗎?
能想象到其它縣城里,渾身臟亂穿著破爛衣裳,把女兒放在籃子里,挑到縣城大街上,頭上插一根稻草賣的嗎?
總計來說,光農業稅,全國各路加起來一年到頭也就那么一千多萬貫的水平,還不如趙駿這幾年到處抄家幫趙禎賺的錢多。
因此挪用的這點賦稅本身就不會對朝廷那邊造成太大影響。
這些日子趙駿除了在長沙巡視以外,也前往其余災區,他以前雖然在淮南去過災區,但畢竟那時候的災區已經經過三年恢復,情況已經改善了許多。
但別的縣可沒有陳希亮提前預警,即便大范圍災情還算好,可也有不少沿河的村子損失慘重。
可能半夜還在睡著覺,忽然沿岸決堤,整個村子都淹沒在了潮水里。
剩余的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把一切能賣掉的東西賣掉,換取一個活命的機會。
能想象到臟兮兮的泥水中,一個老人爬在地上撿起一根富人丟下來的骨頭啃的樣子嗎?
地主和富戶們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他們身邊有奴仆跟隨,有那種人力竿轎抬著,肆意在街上掃視著每一個賣兒賣女的窮人,如同在看一件件貨物。
嚴格來說,除了長沙和臨湘災情比較嚴重以外,其余各縣已經算好的。
所以眼前的這一切帶給他的沖擊是難以想象的。
就如同當年上大學時,看的電視劇《覺醒年代》,年輕時候的偉人冒雨穿過街巷,看到的所見所聞一樣。
從電視劇里見到就已經很震撼,何況親眼所見?
趙駿見到這個狀況,真的是整夜整夜睡不著。
對于他這樣的現代人來說,雖然能夠從史書里窺見一絲端倪,如“淮南大旱,人相食”“歲大饑,易子而食”之類的話。
但史書里的輕描淡寫,又怎么比得上現實見到的殘酷?
百姓的田地如數奉還,豪紳的田地則要求這些豪紳付清理費用,至于更多沒有田地,只能給富戶地主打工的佃戶,官府會幫助他們重新開墾田土。
洪水過后勉強算是有個好處的地方在于,大水把大量的淤泥給沖到了岸上,導致兩岸平原地區到處都是泥沙,雖然很多沙子不能種糧食,但淤泥里蘊含豐富的氮磷鉀,有益于糧食的生長。
所以以前很多貧瘠不能開墾的田土,堆砌淤泥之后也能勉強種植,實在不行趙駿也讓地方官府幫忙開挖山地,引水渠灌溉。
為此趙駿多次奔波于諸縣,囑咐地方路司、州府、縣令以及其余諸多官吏,嚴格要求他們的賑災行動,務必要保證災民的善后治理。
事實上暫時截取湖南農業賦稅養著災民并不難,難的是以后的生活該怎么辦。
因而趙駿這段時間,一直在督促地方官府,清理農田,征召地方廂軍,雇傭青壯民力,將沿河兩岸的堤壩重新進行修繕,將被淤泥和洪水掩埋的田土再次清理出來。
地主豪紳就不是大宋百姓了?
在這種反對聲音當中,趙駿也不能一意孤行。
畢竟不法地主富商豪紳肯定有,他在潭州也殺了一些,但還是有不少地主豪紳屬于正常人類,沒有干什么壞事,不能亂殺人。
這些政策肯定是好政策,但反對者如云。
一來這樣需要的人力物力很多,絕不是說拍腦袋認為這是好政策就能實施。比如開挖山地,開墾新土,引水渠灌溉,需要的青壯勞力至少得數萬,需要的錢也非常多。
二來那些地主豪紳們可不干,憑什么幫泥腿子開墾田地免費,幫他們清理就要錢?
至于第二點。
趙駿表示,正常情況下,受災地區朝廷會免收賦稅,比如淮南地區已經兩年免稅。
但這個免稅程度一般是看受災的嚴重大小來判斷。
因此趙駿只能講道理。
在第一點上,趙駿告訴地方官府,災難過后,既然晚稻不能種植,就正是青壯勞動力無所事事的時候,那還不如雇傭他們,讓他們出力。
朝廷出錢,讓他們挖山地,開田土,引水渠,修池塘。這個辦法叫做以工代賑,能快速恢復生產。
所以如果你們做為地主,家大業大,抗風險能力遠比窮人搞得多,在有限的能力下再出一份力氣的話,朝廷會很欣慰于你們承擔了一定國家責任,并且還會給予你們在賦稅上的優待。
地主們經過深思熟慮后,覺得似乎穩賺不賠,紛紛答應。
主要還是免稅太有吸引力。
淮南那次受災地區達到十多個州,讓數萬人餓死,數十萬人流離失所,數百萬人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所以會免稅兩年。
可長沙這次只有潭州一州遭遇水患,大概二三十萬人受到波及,淹死人數只有一千多人,至今還沒有人餓死,不像淮南那次那么嚴重,朝廷不一定會免除賦稅。
即便免稅,也是給無產的窮人免稅。有產的地主,依舊要納入稅收名單里。
特別是針對地主們的苛捐雜稅,那是把地主們往死里盤剝,導致宋代地主起義的次數也非常頻繁。
因此跟那敲骨吸髓的稅收比起來,出這點錢和物資,算是花小錢免大災了,來年朝廷即便是免半年賦稅,也能賺回來。
于是在趙駿抽調了今年夏稅,以及潭州多加地主、富商的聯手下,災區的物價得到了穩定,秩序漸漸恢復正常。
因為說是優待,其實就是一場交易。
既我用免除賦稅的方式,讓伱們出錢出力,換取物價穩定、加快災后恢復建設。
別看宋朝農業稅不高,荊湖南路一年也就五十萬貫不到的農業賦稅,但苛捐雜稅特別多。
趙駿抬起頭只是點點頭應了一聲。
陳希亮見他興致不高,不由得納悶道:“知院,這難道不是一件高興的事嗎?”
“是。”
等到十月份的時候,趙駿已經在潭州待了兩個多月,今天有個好消息傳來,朝廷發了五十萬貫賑災款,目前已經送到了潭州。
傍晚戌時初,長沙縣衙門內,趙駿正在看著各地對于災后恢復工作的匯報公文,陳希亮興高采烈地進來說道:“知院,太好了,朝廷的賑災款到了。”
“嗯。”
“災是救不完的,只能祈禱像淮南那樣百年不遇的旱災少來幾次,一是要未雨綢繆,在好年月多囤積糧草,多修筑堤壩,多開墾田地,多疏通河流。”
趙駿說道:“二是要提高商業繁茂,這次災情之后,我希望你們能與衡州、永州、全州、桂州等地做好溝通,全力疏通靈渠,加大與廣東南路的商貿往來,那邊正在廣種棉花,湖南也可以引進種植這些經濟作物。”
“修渠可是一件大事。”
趙駿放下手中的公文,嘆道:“但這點錢還是杯水車薪,而且你要想到,這次水患,只是潭州受災,災情并不算嚴重,朝廷要保證每個災民得到妥善安置,就要花很多錢,可要是像前幾年淮南大旱那樣的大災,那就是個無底洞啊。”
“總歸還是要盡自己的努力。”
陳希亮說道。
“是。”
“好了,好好安排,災后重建工作任重而道遠啊。”
“是。”
“嗯,所以就需要你們各地沿河的地方官府通力合作,一起把水渠建好。”
“是。”
“我了解到民間雇工價格大概在每日50100文之間,河工貴一些,在150200文左右。五十萬貫能夠雇傭三萬人大概半年,這錢必須用在刀刃上,以恢復農業、修復河堤為主。”
等陳希亮走后,趙駿依舊是愁眉苦臉,并沒有因為朝廷賑災款項到而多高興。
他給出的辦法其實都是后世比較常規應對災難、經濟蕭條、重建工作的辦法,歷史已經證明,包括美帝在內,這個辦法都是確實可行有效的方式。
但這里有個前提條件是,政府必須有足夠的錢。
陳希亮應了聲,隨后退去。
他感覺自己在知院身邊能學到很多東西,比如以工代賑的辦法,比如原來可以通過這些協商換取地主富戶們的支持。
其實有的時候除了階級對立以外,人與人之間還是更多需要溝通,有的時候溝通比對立更重要。
西北局勢愈發緊張,現在還只是個開頭,所以朝廷那邊有余額支持他重建災區。
一旦真正開戰,那花的錢就是個天文數字,國庫目前有數千萬貫的存款,都是這兩年省吃儉用存下來,為戰爭做準備的,開戰后怕是很快就會打光。
即便這兩年趙駿抄了很多家貪官污吏,很多個奸商富戶,為朝廷帶去了超過千萬貫的抄家款,送去汴梁的錢不計其數。
要是沒有錢,還濫發貨幣,還要搞以工代賑,那純粹是找死,國家會很快崩潰。
好消息是現在朝廷有錢。
壞消息是快沒錢了。
“首先是賦稅,正稅確實輕,稅收只有收成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但苛捐雜稅就多得離譜,難怪當年學歷史的時候,張教授會說“北宋賦重,眾口一詞,少有異議”。”
“但也是靠著賦稅北宋才能撐這么久,如果現在進行賦稅調整改革的話,可能宋朝要面臨嚴重的壓力。看來在減輕農民負擔這件事上,還是要一步步慢慢來。”
“像王安石那樣的青苗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只能借鑒,不能全盤接受。還有就是張居正改革和雍正改革,需要等到國內生產力提升,才能推廣實施。”
但光靠抄家屬于竭澤而漁,殺雞取卵的辦法,不可長久,因此還是要用常規手段才行。
“也幸好這幾年大宋遇到的天災基本都是小災小難,即便前幾年淮南大旱,只能算中上級別。真正波及數百萬人,甚至上千萬人的大災難暫時沒有發生。”
“從前年二月出發,我在地方上行走已經快兩年了,這兩年我積累了大量基層工作經驗,了解到大宋底層生活,也漸漸摸索出了改革道路。”
戌時末,夜深了,趙駿繼續伏在案前,為自己的心中理想而奮斗。
感謝書友書友20180106230604207給上兩章提出了中肯的意見,我進行了一定程度修改,個人認為更合理,大家可以回頭去看看。上一章其實是我忘記寫一段內容了,就是寫百姓賣兒賣女,導致鋪墊不夠,讓大家覺得主角演講比較白,是我的問題,讓大家代入感不足。其實主角一直是個生活在溫室里的人,這段行走天下也是為了彌足這點不足,不然全憑嘴炮屬實是空中樓閣。
有不少朋友說先階段沒那么好看了,確實一是這個月生病了影響狀態,二是我是個人是認為主角還是要下鄉去走走才能做出實事來,所以劇情稍顯不足。
“不過賦稅暫時不好動,還是可以先改革吏治的。難怪范仲淹要先搞吏治,果然只有下基層看看情況才能了解緣由。”
“至于搞錢的事情,最終還是要開源節流,解決三冗問題,另外就是從日本吸納金銀還要積極開拓海外市場,擴大對外貿易,這也是南宋的路子。”
“不管怎么樣,我必須要尋找到一條屬于大宋自己的道路,為了大宋農民,為了所有中華漢人,為了沒有靖康恥,為了讓漢民族屹立于世界之巔,我都必須加倍努力,不可懈怠。”
還是多謝大家指出問題,有合理的意見我會認真傾聽,至于那些直接開罵者.我權當沒看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