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的東西很多,有禮單、有借據、有賬目、有交談記錄,單獨看任何一份都會覺得難以置信,合在一起觀察,卻又不得不信。網ΩΔ
國子監祭酒瞿子晰放下手中的紙張,他還沒有看完,但是已經沒必要了,長嘆一聲,“臣一直以為朝廷已然衰朽,卻沒料到會如此嚴重。”
丑王收集到的幾箱子證據一字排開,瞿子晰有些困惑地說:“行賄者都是洛陽那邊的商人?”
韓孺子點頭,“見微知著,洛陽如此,京城以及其它地方能好多少?”
京城雖然沒有韓稠這樣的“土皇帝”,但是世家眾多、權貴滿朝,連當朝宰相申明志都免不了受賄、行賄,何況其他人?事實上,洛陽的證據也揭開了京城的貪賄一角,官員們在京城都很清廉,宗朝廷分配的府宅里,但是在家鄉卻早已占有良田廣廈,一朝致仕返鄉,就是當地屈一指的富家翁。
瞿子晰再次長嘆,韓孺子召見他卻不是為了一塊感慨。
瞿子晰曾在洛陽監管流民安置,名義上是丑王的頂頭上司,雖然沒查出多少漏洞,但是以他的位置,居然沒有一點受賄的證據,也算是奇事一件。
韓孺子路過洛陽的時候,特意詢問過王堅火對瞿子晰的芋,丑王評價道:“如草民等,常在泥潭中討生活,陛下想從潭中尋找一物、抓捕一人,草民足以勝任,但草民離不開那座泥潭,或早或晚,還要回到泥潭中。至如瞿先生,一生遠離泥潭,一塵不染,被迫進入也摸不清門道,無益于陛下。可陛下若想徹底鏟除這座泥潭,則非瞿先生莫屬。”
韓孺子牢牢記得這番話,他一開始并不急著鏟除泥潭,與趙若素談過之后,他更不急了,因此將瞿子晰留在國子監,與朝廷敝一定距離。
最近的一些事情讓他改變了主意。
韓稠越來越張狂,不僅暗中支持討債商人,還與云夢澤的刺客不清不楚,他這么大膽,必然得到了朝中某些大臣的支持,韓孺子不能對這樣的挑戰視而不見,覺得是時候請出瞿子晰了。
“如果由瞿先生擔任監察之官,會如何對付朝中亂相?”
左右兩位御史的職位空缺已有數月,職權重要的御史臺一直由宰相申明志兼管,在此之前,御史通常在六部尚書中選任,品級雖未提高,實際地位卻高出一截,而且有機會競爭宰相之位。
瞿子晰眼下只是一名國子監祭酒,直接升任御史,屬于極其罕見的特例,瞿子晰卻沒有表現出多少驚訝,更沒有表現出有的喜悅,他很清楚,這不是獎賞,而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思忖良久,他說:“陛下若求一時之良策妙計,臣現在想不出來,以后怕是也沒有,臣不管擔任何職,唯行正、言正、心正而已,不阿私,不附權,不結黨,再無其它。”
這不是韓孺子最為期望的回答,但是能做到這幾點,瞿子晰就已是古往今來難得的賢臣。
“好。”韓孺子勉勵了幾句,沒有給予具體的承諾,派太監送走了瞿子晰,然后召來趙若素。
韓孺子直接說道:“朕有意任命國子監瞿子晰為左察御史,專管京官,吏部尚書馮舉為右巡御史,掌管外埠,待卓如鶴回京之后接任吏部,你給朕擬一個方案,讓朝廷能夠順利接受這樣的安排,朕不想與大臣們生沖突。”
韓孺子沒有全盤接受趙若素的建議,但是仍需要他的經驗,以減少君臣之間的矛盾。
趙若素不是那種固執己見的人,現皇帝心意已決,他再不進言,而是認真地考慮了一會,說:“馮尚書接任右巡御史,沒有問題,按資歷也該論到他了。卓郡守從前在六部輪職,外派數年,也該回來了◆部乃六部之,直接升任吏部尚書,算是破格,但是只要云夢澤剿匪順利,論功行賞,問題也不大。只有瞿祭酒比較麻煩。”
“所以朕需要你想個主意。御史之職至關重要,馮舉接任其一,算是朕的讓步,另一位御史只能是瞿先生。”韓孺子不給趙若素勸說的機會。
趙若素又想了一會,“陛下是要立刻任命嗎?”
“可以等一段時間,最多一個月。”
“一個月有點少,如果是三個月,事情會更順利一些。”
“先說說你的主意吧。”
“以瞿祭酒的資歷與官階,直升御史臺,必然遭到大量反對。”
“朕被困晉城之時,瞿先生帶領眾弟子由洛陽奔赴險地,直入匈奴大營,不卑不亢,其功甚大,不可以破格嗎?”
“當然可以,不過論功行賞已經結束,陛下這時候單獨重賞一人,只怕難服眾心。微臣倒有一個主意,可以讓瞿祭酒不費吹灰之力再立一功,進入御史臺也將順理成章。”
“嗯。”
“瞿祭酒現在國子監任職,而且是天下知名的大儒,陛下何不任命他為帝師?講學數月之后,陛下若有所得,自當獎賞師者,多重都不為過。”
韓孺子點頭,覺得這個主意非郴錯,“此前的皇帝有過這樣的做法?”
“這可以算得上是慣例,此前通常是太子之師獲重賞,陛下稍晚一些,但是無傷大雅。”
韓孺子笑了,“好,就這樣,卓如鶴先不著急,任命瞿先生為帝師、馮舉為右巡御史之事,要眷著手,你替朕擬一份旨意,明后天不行,過兩天朕要在勤政殿上提出來。”
趙若素躬身行禮,口稱遵旨,卻沒有像平常一樣告退。
“你還有事?”韓孺子問。
“陛下讓微臣拿主意,微臣不敢有所保留,陛下覺得可行,乃微臣之幸,可微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若素在中書省為吏多年,深諳迂回曲折之術,絕不在皇帝咄咄逼人的時候與之直接爭鋒,等皇帝滿意了,他才試探一下。
韓孺子笑道:“當講。”
趙若素先拱手后說話,“陛下常在軍中,就以此為喻吧:陛下是要獨擋一面的大將,還是指哪打哪的猛將?”
“朕要獨當一面的大將。”
“紙上談兵者可為大將否?”
韓孺子略一猶豫,“不可,先要試之以千人,指揮得當,再授之萬人、十萬人,表現出色者,方可為大將。”
韓孺子已經明白趙若素的意思,不等他開口,繼續道:“事有萬一,總有些人不拘洶,若以千人試之,乏善可陳,非得多給兵將,才能顯出他的才華。這種人不多,但是會有。”
韓孺子想到的是鄧粹,但是沒有提他的名字,鄧粹的成功常有運氣成分,要看他在西域做得怎么樣,才能做出最后評判。
趙若素沉吟片刻,“陛下說得有道理,可微臣還是想多說一句:左察御史專管京官,陛下破格任命,只怕會引起諸多猜疑。微臣建議,不如將瞿祭酒與馮舉對調,瞿祭酒監察京外之官,既是鍛煉,也是考察,馮舉為左,至少可以穩定大臣之心。”
韓孺子未置可否,趙若素再不多言,躬身告退。
夜色漸深,韓孺子卻無睡意,帝王之術如在深水之下舞劍,負重增加了,度卻大幅減慢,兩者實難兼得,僅僅是在朝中安插兩位重臣,就得以月計算。
想了一會,他也就釋然了,祖父武帝執政數十年,前期尚且要受外戚與大臣掣肘,直到晚年才能橫行無忌,何況他這個登基不久的年輕皇帝?
他不缺時間,缺的是可用之人,韓孺子更擔心另一件事:自己天天在倦侯府和皇宮之間奔波,還有沒有機會像從前一樣掘人才?朝廷講究論資排輩,不知埋沒了多少人,或者要等多久才能讓人才顯露出來?
孟娥悄悄走進屋,收拾了一下桌面,站在皇帝身后。
韓孺子過一會才注意到她,而且現她比平時要警惕,“出什么事了?”
“京兆尹府開始抓捕刺客,王副都尉命我從現在起貼身保護陛下,不離寸步。”
韓孺子這才想起城里還藏著一群刺客,“云夢澤竟然真的相信用刺客能改變大勢,也算是奇聞一件。”
“不相信刺客,他們還能相信什么呢?真正強大的武器,都掌握在陛下和官府手中。”孟娥理解強盜的做法,她在義士島上的時候也相信許多東西能夠改變大勢,所以才會與哥哥一道服侍太后。
她現在不信了。
“嗯,大家都只相信自己的優勢,也對,相信別人的優勢對自己有什么意義呢?”韓孺子的心事一刻也突下來,說起刺客,他就琢磨刺客,“奇怪,云夢澤為什么不用毒藥?”
之前的刺殺,云夢澤來的刺客用的都是慢性毒藥,頗有效果,這一回他們卻棄而不用,改為直接闖府行刺。
“而且為什么要先刺殺大將軍崔宏?那不是打草驚蛇嗎?”韓孺子的疑惑越來越多。
“或許云夢澤就是要打草驚蛇,第一個被抓的刺客不是說過,陛下身邊有他們的人嗎?陛下若是受到驚嚇,沒準會給這個人提供機會。”
韓孺子看向孟娥,這是他身邊最近的人之一,而且與刺客有著一些聯系——孟娥的哥哥很可能就藏在云夢澤里。
兩人突然同時一笑,韓孺子的笑比較正常,孟娥則只是嘴角一動。
外面有人敲門,孟娥去開門,王赫步履匆匆地進屋,神情嚴肅地說:“宮中現刺客。”
韓孺子一驚,起身道:“有人受傷嗎?”
“只有兩名侍衛追捕刺客時受傷。”
“知道行刺目標是誰嗎?”
王赫稍一猶豫,回道:“皇后。”
韓孺子大吃一驚,同時還深感困惑,云夢澤刺客的目標明明是自己,為何兩次刺殺都針對崔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