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四章微臣與草民
第三百八十四章微臣與草民
晉城被圍期間,趙若素決定輔佐皇帝,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他在中書省任職十幾年,深受南直勁器重,頂頭上司換了一位又一位,同僚也是有走有來,只有他們兩人如水中磐石,站立不倒。請大家搜索(品書¥網)看最全!小說
他已經被視為接任者,南直勁雖未明說,但意思非常明顯。
辭官的時候,趙若素對自己的老恩師說:“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大楚傾倒,你我也無立足之地,請允許我離開中書省專為陛下效命,我保證,對這里的事情只字不提。”
南直勁一輩子沒發過火,這時大怒,臉紅脖子粗,“只字不提?你從我這里學去了所有本事,一句‘只字不提’就能遮掩過去?就算不提,你還不是用這一套對付中書省、對付我?”
“南大人,該放下成見了,陛下與別的皇帝不同,值得輔佐。”
南直勁搖頭不止,“年少無知,我沒想到你也是這種人,哪個皇帝登基伊始不是勵精圖治?桓帝何嘗不是孜孜不倦日理萬機?結果如何,桓帝只堅持了兩年,當今圣上精力更充沛一些,或許能多堅持一段時間,然后呢?一旦打敗匈奴,解除了最大的隱患,他還能保持現在的勢頭嗎?不是跟多數皇帝一樣變得平庸,就是步武帝后塵,將殘暴當成精力。”
南直勁向來謹慎,對朝中之事從未妄發議論,這回真是氣極了,將心中的想法全倒了出來。
趙若素卻不會因此改變主意,“只要能消除大楚的內憂外患,陛下縱使事后變化,仍然值得。”
南直勁壓下心中的怒火,三十多歲的趙若素在他眼里還是心智未熟的少年,需要諄諄教導,“覆巢之下,總有一兩枚完卵,你我聯手,必能保身護家,何必……”
趙若素向老恩師躬身行禮,“我意已決。”
過了將近半個月,他才回到倦侯府,對這段時間的經歷,皇帝不問,他也不說,心里著實松了口氣,因為他的確不能說,那會連累太多人,與他輔佐皇帝的本意相違背。
韓孺子好奇,但也不想知道得太多,朝廷是一駕老舊的車輛,勉強還能負重前行,這就夠了,現在不是將它拆掉重造的時候。
趙若素說他能夠從東海國奏章中看出問題,韓孺子道:“朕知道中書省在擺放奏章時有些技巧,地方上也有門道?”
“大有門道。”這是趙若素最擅長的本事,隨口就能回答,“燕康在東海國為相已久,身邊當有老吏相助,所寫奏章必定滴水不漏,比如這次替太后尋親,其奏章可為典范,證人、證言、證物一一羅列,既顯得嚴謹,又表明工作辛苦,卻沒有自吹自擂的痕跡。尤為巧妙的是,奏章里提到了平恩侯夫人,若是有功,平恩侯夫人只算是首倡者,若是無功,則平恩侯夫人欺上瞞下,東海國也受其害。”
韓孺子笑了一聲,他可看不出這么多門道,當時只覺得東海國的奏章有些冗長,但是毫無破綻,以至于他必須立刻去見母親,通報這個好消息。
“燕朋師的奏章會有什么把戲?”韓孺子問。
“陛下挑選水軍大將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東海國有時間操作。如果燕師朋的戰功有假,需要大量的文書佐證,怕是有些困難,依微臣之見,這是冒領他人之功,為了掩蓋,或者為了事后推卸責任,東海國必定曾經在奏章中提起真正立功者的名字,就跟對待平恩侯夫人一樣,放在不起眼的地方,也提到了功勞,但是不會搶占燕師南的風頭,也不會受到朝廷的注意。”
韓孺子點點頭,覺得很有可這個可能,但他看過的奏章太多,記不起東海國來的奏章有何特別,“明天朕就傳旨,讓中書省將奏章再拿過來——他們不會動手腳吧?”
趙若素搖頭,“中書省的原則是絕不違背圣旨,只要陛下的旨意十分明確,不會有人冒險動任何手腳,相反,一旦發現陛下意志堅決,中書省會全力配合。”
“嘿。”
別的大臣全力配合是為了立功、顯功,中書省卻是為了隱藏——不受皇帝關注,但又讓皇帝離不開,這是他們追求的最高境界。
韓孺子下令傳膳,要與趙若素共同進餐,然后秉燭夜談。
趙若素不敢承受這樣的殊榮,寧愿出去吃飯。
兩刻鐘之后,趙若素回到書房,皇帝這里已經收拾干凈,書桌前擺放了一張椅子,趙若素謝恩之后,搭邊坐下。
韓孺子道:“燕朋師這個人很能說,聽其言,倒是頗有些想法。他說:剿滅海盜與鏟除陸匪的思路不盡相同,陸匪有營有寨,營寨一失,糧草積儲盡落官軍手中,盜匪皆成亡命之徒,只要圍攻得當,可以做到一網打盡;海盜也有營有寨,但只做落腳之用,最重要的是船,大一些的舟船可在海上飄蕩數月甚至一年無需靠岸,實在不行,也可以前往遠海島嶼停留,所謂‘人走廟隨’,因此極難剿滅。”
趙若素想了一會,“微臣對軍事了解不多,聽上去倒是很有道理。”
“他還說,海盜有一處軟肋。海上浩浩蕩蕩,除了漁船與偶爾的商船,并無太多可劫之物,所以海盜常要上岸,陸地才是海盜的養家根本。趙若素,如果是你,你會怎么對付海盜?”
“微臣不是很了解……”
“沒關系,站在普通人或者中書舍人的角度去想。”
“嗯……沿海多設軍鎮,阻止海盜登岸?”
韓孺子笑道:“一直以來,大楚的確是這么做的,可是有一個問題:軍鎮分布過于稀疏,起不到阻止作用,海盜舟船眾多,有大有小,能從各處上岸,若想完全封堵,非得沿海遍布軍鎮不可,可是所需人力、物力太多,即便是武帝最盛之時,也做不到。”
“燕朋師想到了辦法?”
韓孺子點頭,“他說關于海盜的傳言很多,都說那是一群不怕死的兇神惡煞,可是依他所見所聞,海盜并無特別之處,同樣貪生怕死,他們登岸劫掠,是為了活著享受,不是為了死后陪葬,因此總是盡量避開官軍,專劫不設防的村莊與小城。燕朋師建議,建立三支以上的水軍,每軍得大船三十到五十艘,中小船若干,駐扎在離岸數十里的島上。”
“這樣的水軍,怕是攔不住海盜登岸吧?”
“攔不住,也不用攔,放他們登岸,陸上的城鎮鄉村盡量抵抗,抵抗不了,就只好認命。各地得到消息,盡快通知海上的水軍,就近部署,堵截海盜的回路。但凡海盜登岸,必有大船來往接應,將大船擊毀,海盜即成陸匪,而且連營寨都沒有,該怎么剿滅就怎么剿滅。幾次之后,海盜發現無利可圖,風險又太大,自然遠遁,不敢再靠近海岸。”
“微臣不敢妄下斷言,但燕朋師所言確有道理。”
韓孺子嘆息一聲,“這樣一個人,會冒領軍功嗎?”
趙若素道:“請陛下回憶一下,燕朋師是順著陛下有問必答,還是一有機會就大談特談,全不顧及他人疑問?”
韓孺子認真想了一會,再嘆息一聲,“朕秉持中立,極少開口,燕朋師大談特談,別人插不進話。這么說,是別人寫好平海盜策,他記下來而已?”
“只能猜測,即便是微臣從東海國的奏章中看出破綻,也算不得明確的證據。”
“無妨,你負責猜測就好。”韓孺子另有辦法,太監景耀正在東海國,如果他真像楊奉、劉介二人所說的那么擅長收集情報,就該找出在燕朋師背后立功的人是誰。
燕朋師的話題暫告結束,韓孺子留下趙若素不只是為了評價一位將軍,“中書省經常揣摩朕的心意,看上去頗為成功,說說朕的不足吧。”
趙若素躬身道:“微臣……”
“趙若素,你已辭去中書舍人之職,尚未獲任為府丞,所以你現在不是‘微臣’,而是‘草民’。”韓孺子聽出趙若素似有難言之處,因此先給他解除一層束縛。
趙若素微微一愣,隨后道:“草民以為,陛下將朝廷抓得太緊了。”
韓孺子訝然,“朕將勤政殿留給了宰相,對大臣的建議極少駁回,你卻覺得朕抓得太緊?”
“陛下虛設勤政殿,另立倦侯府,事實上已經將宰相與朝廷逼到了角落里。”
韓孺子看重趙若素,卻不覺得自己做錯,笑道:“依你之見,朕該怎么做?”
“皇權在上不在下,陛下親自操辦剿匪之事,成,則陛下無功可領,敗,則陛下威名受損。陛下理應高居群臣之上,大臣各領一面,陛下總領全局,宰相為輔。”
韓孺子沒吱聲,他有點失望,趙若素的建議過于死板,與讀書人和大臣并無二致,表面上抬高了皇帝,其實是一種架空,高高在上的權力,相當于沒有具體的權力。
趙若素安身立命的本事就是察言觀色,一旦變成“草民”之后,卻一點也不懂臉色,又道:“陛下身邊還有一大隱患,若不早做梳理,必成大患。”
“哦?”韓孺子又有點感興趣了。
趙若素上前一步,拱手道:“草民以為,陛下身邊近臣太多,如東海王、崔騰之輩,并無顯官要職,卻常居陛下左右,寵臣也太多,且多是閹宦,其心陰暗,今日為陛下賣命奔走,它日必求回報,陛下只怕……”
“夠了。”韓孺子怒道,自己一直覺得身邊可信之人太少,趙若素竟然說太多!(未完待續。)
本書來自/book/html/34/34469/inde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