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東各地發生暴亂已有一段時間,只是消息剛剛傳到碎鐵城。
暴亂發生得非常“不巧”,或者說“太巧”了,大楚的精銳軍隊多在戍邊,關內兵力空虛,郡縣只能勉強控制住本地暴亂,朝廷因此緊急調動邊疆軍隊分赴各地平亂。
楚軍已為碎鐵城伏擊之計做出諸多準備,大將軍韓星因此命令神雄關外的軍隊盡快出擊,先解決匈奴人的威脅。
柴悅一陣恍惚,剛剛還在懸念母親和弟弟的生死,突然間卻要考慮大楚的危機,他只能勸說自己,衡陽主雖然冷酷無情,未必就敢對無辜的家人下手。
“三萬北軍什么時候到?”柴悅問,只憑碎鐵城幾千士兵不是匈奴人的對手,必須有大軍支持。
“已在路上,午時之前就到。”
柴悅還是有些慌亂,穩了穩心神,“可咱們還不知道匈奴人主力在哪,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聚在了一起。”
韓孺子正為此事擔心,“事情都趕在了一起:朝廷希望盡快出擊,金純保又帶來了匈奴人分裂的消息,大將軍或許覺得這是一個可趁之機。”
柴悅看了一眼兩邊的將官,覺得自己不宜說得太多,可有件事他必須問個清楚,“將軍,勛貴營……”
“不急,匈奴人才是眼前要務。”
柴悅稍松口氣,“柴家人”暫時無憂,雖然那些人逼他自裁謝罪,他卻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殺。
三萬北軍來得比預料更早,天亮不久,先鋒部隊已到,沒有進城,直接過河,前往對岸選地扎營,只派數名軍吏與城中接洽。
此后一只只軍隊陸續到來,全都繞過碎鐵城,去往河對岸。
離午時還差一個時辰,北軍右將軍馮世禮到了,同樣沒有進城,在城外設置了臨時軍帳,請鎮北將軍出城會面。
這個要求有點不同尋常,馮世禮的職位比韓孺子要高一級,節制神雄關至碎鐵城的全部軍隊,本應進城置府,他卻寧愿留在城外。
韓孺子不能不服從命令,安排好城中事宜,只帶柴悅和幾名侍衛出城。
上千名士兵組成數層人墻,數不盡的旗幟在風中飄揚,留出的道路很窄,兩邊的槍戟幾乎觸手可及。
韓孺子等人下馬,侍衛被攔住,只有他與柴悅獲準進帳。
馮世禮四十多歲,年紀不算太大,皮膚白凈,容貌儒雅,若不是身上穿著盔甲,他會更像是文臣。
帳篷里還有十名持戟衛士保護右將軍,馮世禮正坐在書案后面查看卷宗。
柴悅身份低,上前磕頭行禮,韓孺子只需點頭。
馮世禮沒有回應,將一份卷宗看完才抬起頭,像是剛看到兩人,笑道:“鎮北將軍已經到了,請坐。”
有衛士搬來一張凳子,韓孺子能坐,柴悅站在他身邊。
馮世禮看著鎮北將軍,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鎮北將軍見到匈奴人了?”
“是,我在公文里說得很清楚。”
馮世禮輕拍桌上的卷宗,“我看到了,有點小麻煩,不要緊,很容易解決。先說重要的事情吧。”
韓孺子覺得對方是有意提起“小麻煩”但又不說明,他也不追問,馮世禮的目光轉向柴悅,“伏擊匈奴人的計劃是你最早提出來的?”
“是,卑職淺見,幸得大將軍重視。”
“好像不太成功啊。”
柴悅臉色微紅,大軍埋伏已久,入冬在即,匈奴人卻沒有如他所預料的攻擊碎鐵城,的確不太成功,“卑職愚鈍……”
“不算什么,這種事常有,誰也不能做到料事如神,對不對?”
馮世禮遲遲不進入正題,韓孺子問道:“大軍北上,是要與匈奴人開戰嗎?”
馮世禮點點頭。
“找到匈奴主力了?”
馮世禮又點點頭。
帳篷里突然間誰也不說話,變得有些尷尬,韓孺子深深厭惡這種無聊的故弄玄虛,臉上卻露出微笑,挺直身板,正襟危坐,好像所有問題都已再清楚不過。
馮世禮仿佛剛剛睡醒,猛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從桌上翻出一份公文,“有消息聲稱,東單于病故,札合善王子急于爭奪單于之位,因此聚集所有騎兵,正往西去,大將軍命我攔截,兩三日后會戰。”
韓孺子和柴悅互相看了一眼,這是他們都不知道的消息。
“消息準確嗎?”韓孺子問。
“大將軍相信,北軍大司馬也相信,這消息不可能不準確。”
韓孺子不想再這樣周旋下去,站起身,問道:“馮將軍見過金純保了?”
“見過了,他說了一些挺有意思的事情。”
“依我猜測,那很可能是札合善故意灌輸……”
馮世禮抬手阻止鎮北將軍說下去,以公事公辦的語氣說:“大將軍已經下令了,我想咱們還是少猜測多做事吧。”
韓孺子爭不過這樣的官場老滑頭,只好說道:“馮將軍希望碎鐵城守軍做什么?”
“不是我希望,是大將軍的命令。”馮世禮拿起另一份公文,打開看了一會,嗯嗯幾聲,合上公文,“碎鐵城守軍要跟我一塊去阻擊匈奴人。”
“總得留一些人守城,以防萬一。”
“那就把勛貴營留下吧,足夠了,反正這是一場必勝之戰,要他們無用,還盡惹麻煩。”
韓孺子以為馮世禮要說起陣亡的侄子,結果他話鋒一轉,“鎮北將軍可以選擇守城或是出戰。”
“我留下守城。”韓孺子沒有逞強的打算。
馮世禮含笑點頭,好像早就料到會是這樣,“好吧,那就這樣,鎮北將軍請回,天黑前派守軍過河,不可違時。”
直到會面結束,馮世禮也沒有提起私事。
回城的路上,柴悅沉默不語,韓孺子猜到了他的想法,說:“你想參戰?”
“我就是為這個來塞外的。”
“你不認為那可能是個陷阱嗎?”
“就因為可能是陷阱,我更要去,鎮北將軍……應該能夠理解。”
韓孺子當然題解,柴悅左右為難,留在鎮北將軍身邊,會更加激怒衡陽主,而且他急于立功,即使希望微弱,也要去爭取。
韓孺子剛剛將柴悅救下,卻不得不放他走,“好吧,你帶兵過河,希望我的猜測是錯誤的。”
柴悅抱拳稱謝,在城門口他說:“卑職斗膽奉勸一句,請鎮北將軍稍忍一忍,不要對勛貴營下手,到目前為止,馮將軍還找不出鎮北將軍的大錯。”
韓孺子笑了笑,“用不著忍,我本來就沒想做什么,只是嚇唬一下他們。”
部曲營歸韓孺子私人所有,不受軍令管轄,仍然留在城內,剩下的將近三千名士兵,包括碎鐵城原有的老弱士兵,全都奉命出城,過河與馮世禮的大軍匯合。
城里一下子空了許多。
韓孺子到勛貴營走了一圈,聽說不用上戰場,并非人人高興,未來無憂的勛貴子弟畢竟是少數,更多人希望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留在城中等于失去了一次機會。
絕大多數人仍然相信,三萬多楚軍肯定能戰勝一萬匈奴騎兵。
但是勛貴子弟們都有點害怕鎮北將軍,不敢當面質疑。
二十三名“柴家人”還被關在柴悅的屋子里,韓孺子一進去,他們跪成一片,沒一個敢站著說自己要報仇。
韓孺子也不多說,直接下令將這些人帶走,關進正式的監牢里。
回到將軍府,馮世禮所謂的“小麻煩”正等著鎮北將軍。
大將軍麾下的三名軍吏來調查鎮北將軍帶兵伺察、被匈奴人圍困的經過,三人表現得很恭敬,對鎮北將軍只問了幾句話,對其他人卻是事無巨細,全要問個清楚,杜穿云、房大業等人都被詢問了將近一個時辰,還有一些人已經隨軍出城,另有軍吏向他們問話。
韓孺子這才明白馮世禮為何隱忍不發、為何要讓碎鐵城守衛過河。
住在府中的東海王贊揚馮世禮,“這個老滑頭,帶兵打仗沒什么本事,微文深詆倒是一把好手,他不該當將軍,應該去刑部當官。你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伺察隊伍碰上敵人很正常,傷亡更是常有的事,可你是鎮北將軍,通常情況下是不會親自當斥候的,人家筆鋒一轉,不說你是伺察,而說你率兵冒進,遭遇匈奴人,傷亡過半,這就是重罪,至少削你幾千戶,你這個倦侯可就更窮了。”
在那次遭遇戰中,匈奴人傷亡更多,但是按照大楚軍法,本軍傷亡三成以上,即使獲勝也只能功過相抵,本軍傷亡五成以上,有過無功。
關鍵就在于韓孺子所率領的百名將士是斥候還是一只正式的軍隊,軍法對前者寬宏,對后者則極為嚴苛。
“看來我要感謝那些‘柴家人’了。”韓孺子說。
“你想出什么詭計了?”東海王笑著問,他現在置身事外,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危,“小滑頭對老滑頭,有意思。”
“‘柴家人’逼柴悅自盡、意欲制造兵亂進攻將軍府,是重罪吧?”
“當然,比你兵敗的罪還大,嚴格來說,你現在就能以軍法將他們砍頭。”
“留著他們的腦袋更有用,大將軍派來的三名官吏還在,待會讓他們去審審‘柴家人’。”
東海王想了想,笑道:“這不是詭計,這是妙計,那些‘柴家人’與你有仇,只要他們聲稱你是帶兵伺察,軍吏再怎么妙筆生花,也改不了說辭。”
“脫罪事小,關鍵是那三萬多楚軍,萬一進入匈奴人的陷阱……”
“那也與你無關,對你來說,沒準還是好事呢。”
如果好事要靠犧牲三萬楚軍才能得到,韓孺子寧愿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