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將軍府里修墻,比在外面運送土石要輕松多了,干半天修半天,伙食有酒有肉,被選中的幾名囚徒喜不自勝,都以為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不多吃幾口就是巨大的浪費。
房大業是個例外,自從來到碎鐵城,他就沒笑過,也沒抱怨過,干活、吃飯,極少開口,更不與其他人聊天。
大家聽說此人曾經是一位將軍,都讓他三分,而且也有點害怕他的體格,老人六十多歲了,肚子高高鼓起,臉上、手上的皮膚也變得松弛,但他的腰和背還沒有彎,無論是站是坐,都像一塊扎根的頑石,非得用鐵錘才能砸出幾個坑洼。
將軍府的圍墻比城墻保護得好多了,用不著怎么修繕,五名囚徒再怎么偷懶,第四天也做完了。
這種小事用不著將軍關心,可韓孺子還是親自來查看一番,表示很滿意,然后對五人說:“你們就留在府中做事吧。”
對囚徒來說,這是天降之喜,除了房大業,其他四人都跪下謝恩。
韓孺子離開,張有才和杜穿云留下,給五囚分派任務,張有才要走四人,杜穿云選中一個。
“年紀大了點,個子倒是挺高,還能穿得動盔甲嗎?”
房大業深深吸進一口氣,吐出一個字:“能。”
“將軍缺一名旗手,聽說你從前當過兵,會舉旗嗎?”
“會。”
杜穿云嘿嘿一笑,掩飾不住心中的得意,問道:“將軍讓我當侍衛頭兒,你覺得我像嗎?”
房大業冷冷地看著少年,沒有回答。
鎮北將軍的旗幟有十幾面,其中一面是長幡旗,上書“大楚鎮北將軍倦侯栯”幾字,別的旗幟分場合出現,這面長幡幾乎總是跟在倦侯身后,只要他一出大門,就得有人舉幡跟隨。
房大業的新身份就是旗手之一,他不拒絕,也沒有顯出半點高興,換上鎧甲,持幡騎馬跑了一圈,就算合格了。
匈奴人尚未出現,韓孺子每日里仍忙忙碌碌,天天出門查看地形或是監督軍隊的訓練。
他去了一趟西邊的流沙城,那也是一座很小的城,建在山嶺末端,不受河水浸泡,保持得比較完整,正對著一段河曲,據說這段河平時水流湍急,足以阻止入侵,入冬之后河面凍結,兩岸平緩,騎兵可能輕松踏過。
匈奴人很少在冬季入侵,這座以防萬一的小城,在三年前遭到放棄。
隨行的柴悅非常肯定,匈奴若要進攻碎鐵城,必在入冬之前,因此流沙城不用守衛,韓孺子也不想分兵,于是在城外繞了半圈,看了看周圍地形就離開了。
士兵訓練進行得如火如荼,碎鐵城原有的守兵基本無用,大將軍韓星指派的兩千騎兵成為主力。
韓孺子的私人部曲跟著教頭劉黑熊練拳、練刀槍時幾乎個個出色,與馬軍校尉蔡興海學習陣列時,卻頻頻出錯,總是不習慣按照旗鼓的命令行事,騎馬跑不出多遠就會亂成一團。
勛貴營與此正好相反,將近五百名年輕人,最大的二十來歲,小的才十三四歲,舞刀弄槍時全都拈輕怕重,追隨旗鼓時卻絲毫不亂,他們從小就被父兄抱著參加過各種各樣的儀式,早就懂得復雜的軍令。
日子一天天過去,夜里一天冷似一天,離入冬還有二三十天,匈奴人一直沒有出現,碎鐵城與神雄關幾乎每日都有信使往來,韓孺子得到消息,匈奴人還處于分散狀態,在東部富饒之地騷擾郡縣,似乎沒有西襲之意。
柴悅仍堅信匈奴王子札合善會來找倦侯報仇。
韓孺子經常觀察自己的老旗手,可房大業從不多嘴多舌,半個多月了,他只說過寥寥幾句話,無非“是”、“嗯”、“好的”等簡單的應承之語。
有一次觀看勛貴營練習沖鋒時,韓孺子隨口問了一句:“這些將士還不錯吧?”
房大業等了好一會,發現鎮北將軍的目光一直盯著自己,他沉悶地回道:“一群孩子。”
他再不肯多說一個字,也不做解釋。
韓孺子自己就很年輕,聽到這句話輕輕一笑。
東海王憑借王號與幕僚身份,通常不參加訓練,這天正好也跟著鎮北將軍出行,晚上一塊吃飯時,提醒道:“我知道那個老家伙的來歷,你想用他?嘿,不是我烏鴉嘴,打仗的時候,他不在你身后戳一槍,就算好人。誰都知道,房大業忠于齊王,與齊王世子更是情同父子一般,你在勤政殿斥責過齊王世子,朝中上下皆知,房大業肯定視你為仇人。”
要不是楊奉推薦,韓孺子肯定會與房大業保持距離,現在卻當成一道有意思的難題,非要一點點靠近他、籠絡他不可。
“房大業多半生在邊疆效力,為什么會如此忠于齊王父子?”
“得到的好處多唄,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也沒封侯拜相,說明他的本事一般,在大楚眾多將帥之中,頂多算是二流,到了齊國,卻被當成一流名將對待,他自然感恩戴德。”
韓孺子笑笑,他對房大業了解不多,卻覺得這絕不是一個會在背后捅槍的復仇者。
東海王發出“預言”的第二天,頑石一樣的房大業終于稍稍松動。
韓孺子沒做努力,激起老將軍斗志的人是柴悅。
柴悅以參將身份輔佐鎮北將軍,每日不離左右,對練兵、守城、地形、匈奴人習性等等,經常發表看法,韓孺子大都認可,極少反駁,其他將領更是敬佩不已,甚至稱贊柴公子會是未來的大楚名將。
這天上午,隔河查看對岸的地形時,柴悅說:“匈奴人擅長突襲,經常連續奔馳數天數夜,出其不意地出現,楚軍若無防范,常常會被打個措手不及。札合善王子肯定正在說服眾部,入冬之前,必然要對碎鐵城發起進攻。”
伏擊之計是柴悅提出來的,他經常預測匈奴人的戰術,倒也頭頭是道,韓孺子挑不出錯,連那些老將老兵也無從反駁。
今天卻有人表示輕蔑。
不知是聽得太多,還是心情不好,持幡守在倦侯身后的房大業,從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別人沒注意,韓孺子卻聽得清清楚楚,當時也不開口,完成一天的巡視,打道回府之后,他命人將旗手房大業叫進后堂。
碎鐵城里的一切都很破舊,將軍府里的擺設也是一樣,椅子上鋪著的獸皮千瘡百孔,韓孺子有點疲倦,坐在上面覺得挺舒服,喝了一杯茶,對站在書案前的老旗手說:“你不贊同柴將軍對匈奴人的看法?”
鎮北將軍親自問話,房大業不能不答,濃密的髯須里傳出悶悶的聲音:“不贊同。”
“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不重要,將軍沒必要聽。”
“有沒有必要我自會決定,你只需要說。”
房大業不吱聲,神情既不是糊涂,也不是高傲,而是頑石一樣的冷硬,好在后堂里沒有別人,否則的話會顯得很尷尬。
韓孺子微笑道:“老將軍也是守城一兵,擊敗匈奴人,自然有你的功勞,甚至能夠以功抵罪,讓你回鄉與家人團聚……”
“‘永不錄用’——將軍不明白這四個字的含義嗎?”
“我用你當旗手了,好像也沒什么事。”
“這是塞外,天高皇帝遠,你能讓我當旗手,能改名籍嗎?我還是戍邊的囚徒,再多、再大的功勞也與我無關。”
韓孺子的確不能改動房大業的名籍,那需要朝廷的。
韓孺子身體前傾,“功勞與你無關,存亡也無關嗎?”
房大業又不吱聲了,兩人就這么對視,好一會之后,房大業開口道:“齊王父子兵敗身殞,我早就應該去地下追隨。”
“你是大楚將士,卻忠于叛王賊子,實在令人不解。”韓孺子頓了頓,“也令人不恥。”
房大業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突然轉身,大步向外走去,連句告辭都沒有。
次日上午,韓孺子召集眾將,宣布他要親自率兵過河打探敵情,命令他們即刻制定計劃,明日出發。
眾將吃了一驚,不敢勸說,都看向柴悅。
柴悅上前道:“城東的烽火臺足夠高,能望見對岸的情況,將軍不必親身涉險,若是非要過河,派斥候足矣。”
韓孺子搖頭,“你說匈奴人入冬前幾天才會來突襲,那對岸此時就不會有匈奴騎兵,何險之有?楚軍至此,是為了與匈奴人一戰,不只是今年,還有明年,守城終非長久之計,早晚要過河突襲匈奴,而不是等匈奴人來突襲。”
柴悅想了一會,“對岸原是楚地,地圖詳盡……”
“地圖再詳盡也不如親眼所見,我意已決,諸位盡職。”
將官們開始安排過河計劃,又有好幾個人來勸說韓孺子,都被他駁回。
第二天一大早,韓孺子率領二百騎兵出發,這次巡查走不多遠,每人只帶兩日口糧。
經由觀河城小心翼翼過河,韓孺子勒馬等候后面的隊伍跟上,向身后的旗手笑著問道:“怎么樣?”
房大業雄獅般的臉上毫無表情,冷冷地說:“一群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