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貞觀一十九年,道州營道縣。
在一人煙罕見的重嶂幽壑間,有一隊人馬緩緩而行。
夕陽的光線從山嶺間照了下來,將那片金黃覆上了野草,一陣微風吹過,將漫野的青草緩緩劃出一道光影幻動的弧。一座矮山的倒影鋪在荒野間,倒影的邊緣恰恰落在這隊人馬的腳下,讓他們行走在柔光與陰影之間。
最中間的是一輛馬車,車上坐著一位夫人和一個年約十歲的小女孩,馬車前有士兵開道,馬車后有奴仆跟隨,顯示著這對母女的富貴出身。
馬車又行了好一陣,直到山嶺的倒影越擴越大,將他們完全沒入其中。
馬車停了下來,一個老婆子來到車窗旁,道:“太太,走了這么久也沒有看到太太所說的道觀,太太是不是記錯了?”
“不會錯的,”那夫人說道,“十年前我落難時還來過這里,那道觀供的是王母娘娘。我那時還擔驚受怕著,觀中的那位師太卻說我終將富貴起來,還會有一個女兒。沒過多久,我果然生下了這個孩子,而我夫君的冤獄也得到昭雪。”
那婆子笑道:“太太你當時定是太過驚慌,所以做了一場怪夢。那竟是道觀,觀中的主持怎的又會是一位師太?難道尼姑也拜王母娘娘?”
“佛門女弟子為何就不能拜西王母了?”夫人一邊說著,一邊在那老婆子的攙扶下走下馬車,疑惑地看著四周的荒山野嶺。
這時,車內的那個女孩兒也扶著板走了出來。那夫人連忙說道:“隱娘,你身子不好,就別出來了。”
這女孩雖然一直是坐在車內,卻仍然因為沿路顛坡而臉色蒼白。那纖弱的身子已經因為疲倦而輕顫著,卻仍然輕輕搖頭:“娘,我沒事的。”
這夫人乃是道州左武候中郎將聶鋒的妻子,因為女兒自從生之后一直體弱多病,不管是求醫問藥還是求神拜佛都不起作用,卻在一天夜里夢到天上仙女降臨,說她十年前落難時曾得王母娘娘賜福,富貴之后卻一直不曾重回道觀還愿,這才惹得上天怪罪,懲罰在她女兒身上,要想讓女兒平安,只需回到故地還愿即可。
聶夫人醒來之后,只覺夢境清晰無比,雖然自身不對卻罰在她女兒身上,這上天也未免太不講理了些,但驚懼之下,她還是帶著女兒急急趕來。
誰知這一路之上,竟沒有尋到她當年避難的那座道觀。
聶夫人將女兒抱下馬車,牽著她在草地上走了一段。她見天色越來越暗,正自心想,難不成要在這荒郊野外露宿不成?自己曾經受過苦,倒還算了,這孩子的身體卻如何受得了?
正自想著,女孩兒卻突然伸手一指,問:“娘,那是否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聶夫人看去,只見前方仿佛有一道云霧散開,山移路轉,竟真的現出一座霞云環繞的山來,而在山腰處,落著一座古樸莊嚴的道觀。
那些士兵和奴仆盡皆搓眼,連那老婆子都喃喃地道:“這么顯眼的所在,剛才為何卻一直沒有看到?莫不是有鬼不成?”
聶夫人看了老婆子一眼,略微有些惱怒:“我們是來拜神還愿的,怎可反在這疑起鬼來?”
老婆子不敢吭聲。
聶夫人牽著女兒回到車上,讓他們繼續趕路,誰知又行了半個小時,夕陽已墜,他們卻仍沒有到達那座山的腳下,仿佛不管他們如何行去,那道觀就是那么遙遠,怎么也到不了。
就在眾人驚疑之時,卻有一個手持花籃的道姑踏著夜色而來,唱道:“青華大帝遺金書,吟誦萬遍升三天;千災已消百病痊,氣正心清年永延。噫,你們要往哪里去?”
那老婆子見這道姑來得奇怪,于是答道:“我們要往那山里去,卻怎么也到不了。”
道姑笑道:“你們要到得了才是怪事。你們可知道此處是何處,那山又是什么山?我告訴你們,此處名為蒼梧之野,乃舜帝飛升的蒼梧山在人間界的影子,而那山叫做方山,九水出焉,以注天河,又豈是你們這樣子便能到得了的?”
聶夫人心想這道姑的來歷只怕有些奇妙,趕緊下了馬車,向其行禮問名,那道姑微笑答道:“我也記不得自己姓誰名誰,只記得不知從何時開始人人都喚我做麻姑,我也就叫自己做麻姑了。”
聶夫人心中一驚,想道:“傳說中王母娘娘有一位座下女仙便是叫做麻姑,難道就是她?”
聶夫人雖然生出這個念頭,終究還是不太相信自己真能遇到神仙。盡管如此,她還是向麻姑拜了一禮,又問:“十年前我明明到過那座山中……”
麻姑問:“你當時是走路去的,還是乘車去的?”
聶夫人道:“我當時為了躲避賊人追蹤,慌不擇路,也沒有馬車……”
麻姑一笑:“這便是了。”
隨風一化,竟自消失。
眾人見這道姑來時有如乘風,去時瞬息失了蹤影,益發相信她真的是神仙,不覺跪了下來望空大拜。而聶夫人也醒悟過來,將女兒聶隱娘扶下馬車,棄車前行。
她牽著隱娘走了一陣,見那方山果然越來越近。
他們身后夜色彌漫,昏昏沉沉,然而方山之上仍是繞著霞云,發出淡淡紅光。
聶夫人見女兒雖然一路堅持,卻已是香汗淋漓,步伐沉重,心中憐惜,想要背她上路。隱娘卻搖了搖頭,低聲道:“娘,女兒還走得動。何況,那仙姑說要進入仙山不能乘坐馬車,女兒若是讓娘背著,豈不是更到不了?”
聶夫人無奈之下,只好牽著她小心上路。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已是夜半時分,他們才到達方山腳下。聶夫人見女兒搖搖顫顫,臉色白得嚇人,極是心疼。
這時又有歌聲傳來,飄渺悅耳,人影慢慢走近,卻還是那位提著花籃的麻姑。
聶夫人正要向麻姑說話,麻姑卻看著隱娘大吃一驚:“你怎的還在這里?”
隱娘被她問得怔住:“我當然還在這里。”
麻姑一眼看到隱娘被聶夫人牽住的手,搖頭道:“你也需要人牽么?”
隱娘呆了一呆,不由掙開母親的手,往山上踏了一步。
聶夫人只覺得眼前一花,女兒竟失了影子,不知去向。她驚慌地四處張望,夜色漆黑,卻又哪尋到得隱娘的身影?
聶夫人正是焦急。麻姑卻笑道:“你女兒已上山去了。我就說了,再怎么顛沛流離,昧了仙根,也不該到如此地步。罷了,我也送你們一程。”
她從籃中取出一片花瓣,隨風幻化,聶夫人等只覺清香飄過,回過神來,竟已來到山腰處,而道觀就出現在他們前方。其它地方全是一片黑夜,唯有這道觀的上空繚繞著粉霞色的云彩,將它罩在柔和的紅光間,縹緲而又莊嚴。
聶夫人急急看去,隱娘果然正癡癡地站在道觀門口,而麻姑卻不知去向。
那老婆子更加確信自己是遇到了神仙,慌手慌腳地拜倒在地,口中念的卻是阿彌陀佛。其他人也慌忙下拜。
聶夫人看向隱娘,見自己的女兒神情奇怪,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想不起來。她心中驚異,低聲問了幾句。隱娘搖了搖頭,看上去有些落落寡歡。
聶夫人牽著女兒進入觀中。
老婆子和其他人也想跟進去,誰知那道觀明明就在眼前,卻怎么也踏不進去。他們面面相覷,其中一人低聲說道:“聽說求仙問佛也是要講仙緣的,想必我們的仙緣就是到這里為止。為人不可不知足,若是非要闖進去,只怕生出禍事來也說不定。”
另一人也道:“便是這點仙緣,似乎也是托了聶夫人和聶小姐的福氣。我看我們大家還是等在這里,各自誠心地拜上幾拜,既然這是仙山,那有什么心愿神仙也會聽得更清楚些。”
于是,眾人開始各拜各的,一個個喃喃不休,無非就是許平安愿富貴,反正也沒有人敢請求神仙讓這個世界明天就毀滅,于是眾皆歡喜,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隱娘跟著母親進入觀中,見正殿供的果然是王母娘娘,旁邊還塑著兩個翩若驚鴻的女仙,一個端莊妙麗,一個婉麗可人。隱娘看著這兩個玉石雕成、惟妙惟肖的女仙,不知怎的悲從中來,連聶夫人拉她下跪她也毫不理會。
大殿兩側的龍須燭散出冷光,又有輕紗飄動,無風自舞。燭光在輕紗和朱漆壁面上映出黃光,又淡淡地折射開來,照在這兩座玉石雕像上,讓她們看上去異常的清冷和素潔。
一個年青女尼走上前來,她身穿緇衣,手持念珠,清淡自然,與聶夫人相互問禮后,又看向隱娘:“這位小姐既然來到這里,何不也向王母娘娘上柱清香,禮拜一番?”
隱娘卻身子一顫,指著那兩個女仙雕像問:“這兩人是誰?”
年青女尼道:“這兩位都是王母娘娘的座下女仙,一位是蒼梧山的王妙想,一位是王屋山的許飛瓊。”
聶夫人見這女尼與自己十年前所見并非同一個人,又心想此處既是仙山,她難道也是神仙?于是拜禮問名。那年青女尼卻道:“夫人不必太過多禮,貧尼法號慧紅,并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代替師父暫時看管這法華庵,如此而已。”
隱娘雖然年紀不大,卻從小知文懂理,不覺問道:“慧紅師父,這里明明是道觀,供的也是王母娘娘,為何卻叫法華庵?”
聶夫人趕緊說道:“隱娘,不可無禮。”
“不礙事的,”慧紅卻微笑地向這女孩兒說道,“這里供的雖是道家神仙,住的卻是我師父和我兩個佛門女弟子,而我和我師父拜的是藥師如來,所以這里雖然有王母娘娘的供像,卻是叫做法華庵。”
隱娘心想:“不拜王母娘娘,卻又放上西王母的供像,這不是更奇怪么?”
慧紅又道:“小擅越若是要去真正的道觀,只要翻過方山,渡過復淑水,在宜春峰上便有一座黃庭觀,乃是瑤池女仙王妙想昔日所住之處。只是這蒼梧山的九峰九水,卻也不是尋常人到得了的……”
她還沒說完,一個少女的聲音卻傳了過來:“別人去不了,她卻不去也不行。”
青光閃過,出現了個穿著云光霓裳的少女,冷眼看著聶隱娘。這少女頭梳飛仙髻,髻上插著一根翠玉步搖,她的上身是鵝黃色窄袖對襟短衣,內襯一件淺藍色心衣,身上又罩著青色長裙,裙腳晃動,自有流光一片,乃是最上等的云光繡。
慧紅向這突然出現的少女合什問禮:“原來是飛瓊仙子,仙子怎的有空到這里來?”
聶夫人心中一驚,見這少女果然與那兩座女仙雕像的其中一個極其相似,連神態都一模一樣,只是不知為何,那雕像上雙手齊全,而這仙子本人左袖卻是空蕩蕩的,分明是斷了一只手臂。聶夫人趕緊向這女仙下跪,又見隱娘仍然站在那里,便去伸手拉她。
誰知聶隱娘好端端的便翹起嘴來:“我才不向她下跪。”
聶夫人沒有想到這一向柔弱乖巧的女兒竟會突然鬧起性子來,怕她得罪了眼前的瑤池女仙,更是暗暗擔心。
果然,許飛瓊盯著女孩兒冷冰冰地問:“你為什么不向我下拜。”
隱娘哼了一聲,走到一旁不去看她:“反正我不向你下跪。”
許飛瓊見這女孩兒的奇怪模樣,倒也沒有發火,只是自言自語地道:“奇怪,這人轉了幾世,脾氣竟完全變了不成?以前她就算心里討厭一個人也不會說出來的。再說了,她沒事討厭我干么?”)